洛水东岸的楚军营盘飘着焦糊味,成阳之战缴获的秦弩正在火堆里劈啪作响。刘季跷着腿坐在牛皮帐中,两个妇人跪在席边替他揉搓脚掌,帐外传来魏军哄抢战马的叫骂。卢绾掀帘进来时,正撞见夏侯婴往陶罐里撒尿——昨夜劫来的酒坛早空了。
";季哥,高阳来的老疯子非要见你。";卢绾踢开滚到脚边的空陶罐,";说是能献陈留。";
刘季抠着脚趾缝的泥垢,漫不经心:";又是酸儒?上回那个戴方巾的,背了三天《周礼》差点把樊哙逼疯。";帐外忽然炸起苍老的笑声,像锈刀刮过铜鼎。布帘被漆杖挑开,裹着酒气的寒风卷进个散发跣足的老者,羊皮袍子油光发亮,腰间葫芦随步伐叮当乱响。
";好个泗水亭长!";老者目光如炬,直刺刘季赤着的双脚,";你是要学勾践卧薪尝胆,还是效纣王酒池肉林?";
夏侯婴的剑刚出鞘半寸,就被刘季抬手止住。两个洗脚妇人缩到角落,铜盆里的热水还在冒着白气。";老头,你舌头不想要了?";刘季抓起案上烤得焦黑的野兔腿,油星溅在胸毛上,";老子在芒砀山杀白蛇的时候,你还在给秦吏舔靴吧?";
郦食其漆杖顿地,震得帐顶草屑簌簌而落:";当年韩非入秦,尚得嬴政虚席以待!今暴秦将倾,沛公欲王天下,却对说客展胯露臀——";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肋骨嶙峋的胸膛,";来!往这儿捅!让天下人知道,楚军主帅的剑只斩狂生!";
卢绾的短刀当啷落地。刘季眯起眼,忽然注意到老者锁骨处的烙印——那是秦律";诽谤者";的标记。成阳城头悬着的十几具尸体上,都有同样的焦黑疤痕。
";给他酒。";刘季踹翻洗脚铜盆,热水泼在夏侯婴靴面上。郦食其接过酒囊仰头痛饮,残酒顺着花白胡须淌进衣领:";咸阳县狱的黥布给我捎过酒,可比你这马尿强多了!";
帐中死寂。刘季突然放声大笑,赤脚踩过冰冷泥地,羊皮大氅扫翻案上竹简:";好个老疯狗!你在陈留大牢蹲了几年?";
";够把《商君书》倒背如流。";郦食其从发间摸出半片木牍,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小字,";狱卒以为我在刻遗书,其实我在算陈留仓廪的储粮——三百七十五万六千四百斛,够喂饱你这些饿红眼的狼崽子。";
张良的青衫此刻飘进帐中,带着初春的寒意。他目光扫过木牍,瞳孔微缩:";沛公,此人数年前因讽喻郡守减赋,被黥面流放。";话音未落,郦食其突然扯过洗脚妇人的绸帕,就着残酒擦脸——黥痕下竟隐隐露出";天下";二字的反文烙印。
";韩相的后人果然识货。";老者咧嘴一笑,黄牙间酒气熏人,";这烙印是李斯亲笔所书,当年我在咸阳宫骂他';以篆书阉割六国文字';,他倒赐我这份殊荣。";
刘季突然抓起案上切肉的青铜剑。寒光闪过,两个洗脚妇人尖叫逃窜——剑锋却停在郦食其咽喉半寸。";老头,陈留县令是你什么人?";
";昔年同窗,如今仇雠。";郦食其喉结擦着剑锋滚动,";我睡过他小妾,他烧了我祖坟。但他书房暗格里藏着九鼎图摹本,枕边还放着韩非的《说难》。";
张良的羽扇停在半空。刘季收剑入鞘,扯过虎皮铺在首座:";给老先生看酒!真正的兰陵酒,不是马尿!";他突然踹了卢绾一脚,";愣着作甚?把老子的赤帻拿来!";
当刘季戴上象征主帅的红色巾帻时,郦食其正用漆杖拨弄火堆里的秦弩残骸:";二十年前墨家造的连弩,现在被秦吏改成这般废物。";他忽然抬头,眼中醉意全消,";沛公可知陈留城墙第七块砖下有暗道?当年我埋了三坛鸩酒,如今该发酵成甘露了。";
次日拂晓,楚军拔营西进。郦食其的白发扎成儒生髻,身上却披着从秦军尸体扒来的铁甲。经过成阳焦土时,他指着城墙缺口对张良笑道:";子房你看,这裂痕走向正合洛书九宫——刘季是真龙,城墙都替他让道。";
八十里外,陈留城头的守将忽然打了个寒战。春风送来隐约酒香,混着远方滚雷般的马蹄声。
陈留城头的火把在暮色里明灭,郦食其的白发用麻绳胡乱扎着,羊皮袍下露出半截黥面烙印。他仰头饮尽葫芦里最后一口酒,抬脚踹向城门:";范杞!老子来讨二十年前的债了!";
城楼上探出张圆胖的脸,金甲压得县令脖颈发红:";郦食其?你这老疯狗居然投了楚寇?";
";错!";郦食其突然扯开衣襟,露出锁骨处";天下";反文,";是暴秦黥我以墨,沛公赐我以剑——";他解下腰间锈迹斑斑的秦制长剑掷上城楼,";此剑斩过咸阳狱卒,今日特来赠你殉国!";
守军哗然。县令范杞拾起剑,剑穗上沾着暗红血渍——正是当年他送给郦食其的及冠礼。";开闸!";铁链绞动声里,郦食其大笑着步入瓮城,漆杖敲击青砖的脆响惊起栖鸦。
张良在楚军阵前抚琴,弦音忽止:";第七声叩击,他在报城墙厚度。";
刘邦眯眼望着缓缓闭合的闸门:";这老疯子要是回不来...";
";那三百七十五万斛粮就归秦了。";张良指尖划过焦尾琴,崩断一根琴弦。
陈留城头的青砖泛着霜色,郦食其解下腰间酒葫芦猛灌一口,羊皮袍襟被夜风掀起,露出锁骨处黥印斑驳。他抬脚踹向城门,青铜门环震得嗡嗡作响:";范杞!开门迎你郦爷爷!当年偷喝你新婚合卺酒,今夜还你一城富贵!";
城楼上火把骤亮,甲胄碰撞声里探出张圆润的脸——县令范杞的金冠歪斜,眼下青黑如中毒:";郦食其?你这黥面老狗投了楚寇?";
";错!";郦食其突然拔剑割断白发,银丝纷扬如雪,";是暴秦断我青云路,沛公许我酒池林——";剑锋划过城墙,火星迸溅,";你镇守此城七年,可识得这厌胜之术?";
范杞瞳孔骤缩。那是他们少年同窗时,在稷下宫偷学的巫蛊秘纹。
";开瓮城!";铁链绞动声刺耳,郦食其大笑着踏入阴影,";怕我下毒?你书房暗格里那坛鸩酒,还是我二十年前埋的!";
张良在楚军阵前轻叩剑鞘:";七步一顿,他在丈量瓮城机关。";
刘邦嚼着草根冷笑:";老疯子要是被剁成肉酱...";
县衙
郦食其箕坐石案,抓起盘中炙肉大嚼。范杞按剑立于廊下,三十甲士将庭院围得铁桶般。
";当年你说要效仿管仲射钩。";郦食其突然掷出鸡骨,正中范杞冠缨,";如今却学妇人绾发敷粉?";
";住口!";范杞剑指老者咽喉,";暴秦虽苛,犹胜尔等流寇!";
";好个忠臣!";郦食其拍案大笑,震得酒爵倾覆,";你上月私挪仓粮三百车送往咸阳,真当赵高会赏你个京兆尹?";
他从怀中甩出半卷竹简——正是范杞与中车府令的密信抄本。
甲士剑戟微颤。范杞额角沁汗,突然厉喝:";诛此狂徒!";
郦食其却暴起掀翻石案,粟米饭粒漫天飞洒。羊皮袍袖抖出三枚青铜虎符:";认得蒙恬旧部的调兵符么?你藏在茅厕梁上的宝贝!";趁众人愣神,他漆杖猛击地面:";还不倒戈!";
窗外忽起喊杀声。周勃率死士自狗洞钻入——那洞口早被郦食其用腐肉引群犬刨开三日。
剑光暴起时,郦食其漆杖横格。杖头崩裂,露出三尺青锋——正是当年范杞赠他的束修剑。";这一剑,谢你教我';儒以文乱法';!";剑锋贯入左肩,血溅《商君书》简册。
";这一剑,谢你烧我祖坟!";反手削断范杞冠缨。
";最后一剑——";郦食其白发狂舞,剑尖挑飞县令佩玉,";谢你不降!";寒芒闪过,头颅滚落案几,血柱喷湿《九丘图》摹本。
郦食其踹开粮仓大门时,楚军火把已映红半边天。
他拎着范杞头颅跃上城垛,白发染血结痂,羊皮袍下摆滴着暗红:";沛公!这颗腌臜头可抵三车兰陵酒?";
守军戈戟坠地声如冰雹。
樊哙撞破城门,却见老者醉卧尸堆,漆杖插着半卷《论语》,鼾声震落瓦上霜。
刘邦解下赤帻掷向粮堆:";广野君!此物比你那破酒葫芦体面!";
";儒家尚玄...";郦食其嘴上嫌弃,却将红巾系在漆杖顶端。晨光初现时,一万楚军望着那抹猩红指西,吼声震塌半截城墙。
三日后,陈留小儿传唱新谣:";老酒徒,漆杖舞,割得秦官头作壶...";
陈留粮仓的霉味裹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郦食其赤脚踩在粟堆上,三千新卒举着火把围拢,映得仓顶梁木泛红。这些昨日还是饥民的男人,此刻盯着堆积如山的粮垛,喉结不住滚动。
";奇了。";刘季用矛杆戳了戳仓门铁锁,";那帮穿丝绸的田鼠竟没来啃粮?";
张良抚过门上新劈的刀痕:";四更天时,东门有十二驾牛车要运粮。";他瞥向正在啃鸡骨的郦食其,";可惜车轴全断了。";
老者吐出鸡骨头,咧嘴一笑:";我让卢绾带人往车轴榫眼里灌铅,这法子还是从咸阳刑徒那儿学的。";
刘邦突然跃上粮垛,赤帻被穿堂风吹得猎猎作响:";都听真!";他踹翻一袋粟米,金黄的颗粒瀑布般泻下,";从今往后,粟满仓的城不许抢——";
";沛公圣明!";郦食其突然长揖及地,白发几乎触到血泊。这是他首次行大礼,";昔年文王伐纣,散鹿台之财...";
";少扯蛋!";刘邦抓起把陈粟砸向老者,";老子是说,咱们有粮就给百姓留活路,没粮了照旧先管自己!";
三千新卒哄笑。郦食其却仰天狂笑,羊皮袍上的血痂簌簌掉落:";有此一句,儒家百年教化便不算白费!";
夏侯婴忽然揪住个偷抓粟粒的新卒,将人整个按进粮堆:";想吃?跟老子去函谷关抢秦军的!";
当夜,陈留十七家豪族宅院被砸开地窖。郦食其踹翻范氏祠堂的香炉,将《论语》掷在蒲团上:";子贡赎人不要赏,你们藏粮倒是痛快!";
火光中,三千新卒领到的不是刀剑,而是每人三斗粟种——粮种袋上烙着";秦官仓";的印文。
张良在檐下摆弄算筹:";东南有雨,该淋淋这些陈年霉气。";
";淋不净人心。";郦食其将酒葫芦系回腰间,";但泡得软硬骨头!";
惊雷炸响时,暴雨冲刷着粮仓外未干的血迹,粟垛间窜出十几只黄鼠狼,被曹参一戟串成肉串。
三日后西征,陈留百姓箪食壶浆相送。有个总角小儿追着郦食其的漆杖喊:";酒徒公!我娘说你是神仙!";
老者反手将小儿拎上马背:";神仙要人跪拜,老子只讨酒喝!";他从羊皮囊掏出块盐渍藜菜,";喏,这是暴秦税吏菜园里抢的,比肉香!";
刘邦望着蜿蜒如龙的队伍,突然对萧何低语:";这老疯子比十万石粮管用,应该跟你是一个层次的。";
百里外,咸阳的太仓令正在竹简上疾书:";陈留粟廪完好,疑有内应...";笔锋突然折断,墨迹污了";郦食其";三字。
粮车吱呀声中,郦食其醉醺醺指点新卒:";瞧见那杆赤帻没?当年周武王伐纣...";
";再提古人,断你三天酒!";刘邦的骂声随风传来。
老者大笑着摸出半卷《尚书》,就着暮色涂抹修改。张良策马经过时瞥见,书页边批注密密麻麻:";仁政不在经文,在让饿汉吃上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