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天气渐渐转凉,夜晚格外寒冷。
顾愿霖背着桑晚,一路向城外的长亭奔去,片刻不敢停歇。
“冷……好冷……”背后传来桑晚虚弱的声音。
“桑晚不怕,阿愿哥哥在……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你哥哥了……”
“我好困啊……”
“别睡,桑晚,晚晚!”顾愿霖喘着声喊道,“快了,马上就到了……”
耳边的风在呼啸,顾愿霖感受不到一丝寒冷,整个人像被放在火上炙烤,五内如焚。
他担心身后的桑晚,更担心被他丢下的云璟珩。
银钩渐弱,群星消散,天,快要亮了。
不远处,一座长亭在月光朦胧下映入眼帘。
“尊上,人到了!”流萤夜视极好,率先发现顾愿霖的身影,眼中放出光亮。
“戒备好四周。”泠风寒只看见顾愿霖一人,眉头蹙起,偏头沉声吩咐。
“泠兄。”顾愿霖脱力半跪在地,将桑晚放在地上,一把拉住前来搀扶他的泠风寒。
“快看看桑晚,她,她受伤了……”
泠风寒极力维持镇定,颤着胳膊将桑晚揽在怀里,为她诊脉。
眸中瞬间填满惊惧,泠风寒觉得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浑身都在颤抖。
心脉俱断,药石难医。
虽然早知这一日终会来临,可他以为,他至少能护住小丫头到二十岁……
今日,是她的十八岁生辰啊!
泠风寒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晚晚……你的药呢?”
“哥哥,是你吗……”桑晚昏沉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伸出手要去触摸那人的脸。
泠风寒喉间酸痛:“是哥哥,哥哥来了,没人敢欺负晚晚了……”
桑晚摇摇头,在哥哥怀里蹭了蹭,像小时候犯错后撒娇一般:“药弄丢了……对不起……”
“没事,哥哥不怪你……是哥哥的错……哥哥没有保护好桑晚……”
“哥哥,你哭了……”桑晚冰凉的指尖抚上泠风寒的眼角,为他擦拭眼泪。
“今日,是我的十八岁生辰,你说过……要给我送生辰礼的……”
“嗯,哥哥没忘。”泠风寒眨眼让眼泪滑落,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帕子,慢慢打开,露出里面包裹的扶桑花簪。
顾愿霖站在不远处,一眼瞧见了那簪子——是上巳节那日,泠风寒买的那支。
“喜欢吗?”
“喜欢……好漂亮……”桑晚笑着说,“哥哥……可以……帮我戴上吗?”
“好。”泠风寒理了理桑晚的头发,轻轻为她簪上发簪。
粉白色的扶桑花鲜艳明媚,与同样明媚的桑晚如一体双花,让人忍不住爱怜。
桑晚眨着眼睫,仰头问道:“好看吗?”
“好看……我的妹妹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桑晚笑了:“那哥哥为什么不笑……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泠风寒勉力挤出笑容。
桑晚满意地揉了揉哥哥的脸:“这才对嘛……”
“哥哥……我困了……可以……睡觉吗……”
“嗯……”泠风寒握住那泛着凉意的指尖,放到嘴边呵了呵,“可以……”
“好……”桑晚甜甜笑着,乖巧地阖上眼睛。
手中的寒意加重,那凉意划过指尖,如雪花飘落。
桑晚的手倏然垂落身侧。
几滴泪水打湿了桑晚的脸颊,可小丫头睡得很沉,没有一点反应。
顾愿霖向前迈出半步,又退了回去,在亭外呼啸的风声中低泣。
风声呜咽,分不清是风在哭泣,还是悲痛的人。
泠风寒抱起桑晚,很平静、很平静地向北面走去。
“泠兄……”顾愿霖忍不住喊道。
脚步停顿,但是没有回头,泠风寒压抑到极致的嗓音沉静而阴冷:“告诉云璟珩,我不怪他。”
顾愿霖顿在原地,望着泠风寒决绝的背影,刹那间,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涌遍全身。
可眼下他也无暇顾及这些,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
云水山庄。
云璟珩跪在阶下,头颅扬得很高:“父亲还记得,我娘是怎么死的吗?”
云鹤川皱起眉:“你提这个做什么?只要你肯认错,以后你还是——”
“可是我记得。”云璟珩打断了他的话,“我娘……是小产过后,悲痛欲绝,哀思过重而亡……”
“我记得那日,我娘拉着我的手,不断对我说【对不起,珩儿,娘不能看着你长大了】”
“她不停地咳血,帕子上、衣衫上全都沾满了血……”
云璟珩陡然看向云鹤川,眼中的异样令人心悸:“我想抱住娘亲,可你强行带走了我……不顾我的哭闹,不闻我娘一声又一声凄楚的呼喊……”
“娘!”
“珩儿……”
“你……璟珩……”云鹤川眼中现出慌乱,诧异地退后几步,“你想起来了……”
“无忧花……”云璟珩低笑两声,“父亲现在是不是后悔用量少了?”
“不是这样的,璟珩,你听为父解释,你娘她——”
“够了!”云璟珩骤然吼道,“你不配提我娘!”
“这是我娘留下的,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两张信纸被扔在云鹤川眼前,晃晃悠悠飘落在地,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字字泣血。
“绑架我的人不是魔教,是令狐宗业残存的旧部,他们查到,是你联合令狐继业陷害了令狐掌门,致使他全家罹难……”
“娘亲知道了真相,心中愧对令狐掌门一家,悲伤之下以致小产……她是自己放弃了生的念头……”
云璟珩咬着牙,一字一句控诉,任凭眼泪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干涸。
“父亲,”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云鹤川写满悔恨的眼神,“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您。”
手抵额头,云璟珩庄重地叩了三个头。
云鹤川心底忽地生出几分慌乱,前所未有的慌乱。
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云璟珩缓缓从地上站起身,举起玉碎。
“嘶啦”一下,锋利的剑刃划破手臂,鲜血霎时汩汩冒出,顺着剑尖滴落在地。
“少主!”江翎说话间欲上前阻止,被云璟珩一个眼神劝退。
“这一剑,是还给玉露的。”
“唰!”又是一剑划在腹部。
“这一剑……还给令狐掌门夫妇。”
“呃……”第三剑刺破了云璟珩的肩头。
“这一剑……是还给桑晚的。”
云璟珩稳了稳身形,最后将玉碎举到面前。
这一次,没有再刺向自己。
“这把剑,是我五岁时,您送给我的。现在,还给您。”
“喀嚓”一声,玉碎剑在青石板上断成两截,清脆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大殿前格外清晰。
云鹤川望着断裂的玉碎,嘴唇张合,最终一个字也未说出。
云璟珩眼中未现一丝波澜,哑声说道:“我的命是我娘给的,我不能还给你。”
“可我这身武艺是你传授的——”
手指按上几处大穴,内力向穴位灌涌,如暴雨冲击堤坝,血脉喷张,痛苦一点点爬上云璟珩的脸庞。
云鹤川终于露出了绝望的眼神,其中,又夹杂着疼惜与悔意。
可他只是握紧了拳。最终没有上前阻止。
“璟珩,不要——!”
“少主,不要啊!”
闻讯赶来的云平刚到山门前,看到眼前的一幕几乎要全身暴起,急忙大声阻拦。
江翎再也顾不得许多,闪身就要前去阻止。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噗……”云璟珩口吐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
经脉寸断的瞬间,他似乎听见自己骨骼发出玉器碎裂的脆响。
云璟珩仰起脸笑了:“这身武艺,今日,一并还给你。”
“从此,我与云水山庄……再无……半分关系。”
云鹤川怔在原地,脑海中恍然忆起江映雪与他诀别时的场景。
“你我今后,再不相见,来世轮回,永无瓜葛!”
那双美丽的桃花眼望着他,没有恨意,唯余失望。
“璟珩,你怎么这么傻!”云平冲上前,看着浑身是伤的云璟珩,一时间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责怪。
那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云鹤川偏过头,不再看跌倒在地的云璟珩。
怎么可能拦得住呢?他心想,他的儿子,从不是一个会苟全性命的人。
玉碎剑的本意,从来都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