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不紧不慢退到门前的大道上,这儿宽敞,真打起来的话,不必束手束脚。
轰的一声,林府府门大开。
一大帮手持棍棒的面具家丁,从里头冲出,将四人团团包围起来。
“哼,竟还有人敢帮那臭小子送信!”
“你们来之前就没打听过吗?我们上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若再有谁敢帮那小子送信,定要打断他们的腿!”
姒今朝四人都默了默。
得,还真是朴实无华的危险。
老管家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俯视他们,语气冰冷:
“我们小小姐都已经明确拒绝他很多次了,他执迷不悟,你们也助纣为虐。”
这种需要交涉的场景,默认托管给虞长安。
虞长安慢条斯理地行了一礼:
“的确是我们未曾事先了解清楚,但那少年说,这是最后一封信,如果可以,还请管家容我们亲手交到小小姐手中。”
态度是斯文有礼的,认错是快的,退步是一点不退的。
甚至他说的都是要亲手把信交到小小姐手中,而不是让他代为转交。
“好好好,原还想着不知者无罪,打算放你们一马,没想到你们竟如此不知好歹!”
话音未落,面具上的笑脸骤然切换成哭脸!
一瞬间,一双兽蹄胀破布鞋,将其脚下的青石板台阶,都震出凹陷裂纹!
管家整个身形暴涨,脊骨在深灰色的衣袍下的惊悚扭动,肩胛处顶出两团狰狞肉瘤,而后和衣裳一道爆开,炸开成钢针般的密集鬃毛!
黑色猪脸面具还挂在他头上,他本来的脸却也变幻成青面獠牙的猪相,将面具挤开,只堪堪遮住一只猩红的眼睛。
黄浊涎水顺着猪嘴外尖锐的獠牙往下淌。
落在地上,灼出滋滋白烟。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四人不自觉又往后退了几步,只有这样才能够仰头看到它的全貌。
“野猪妖啊……和面具一样……”
敖九州感慨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等等,笑脸变哭脸的意思,是不是可以伤害了?”
那叫做杨柳的提灯小妖只说了,不要伤害笑脸面具妖。
“是诶。”
见他们还丝毫不知畏惧,老管家愈发愤怒,再开口,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带起声声回响:
“都给我上!打断他们的腿,拖去游街!”
“是!”
同一时间,家丁也尽数笑脸变哭脸,兽化!
简直像四面竖起高墙,将清冷的月光尽数隔绝在外。
姒今朝动手是没有任何先兆的,朔风凝成的弩箭,甚至比妖群的攻势迸发得更快,刹那间便穿透一只妖的咽喉。
鲜血迸溅,巨大的身躯倒地。
一群小妖傻眼了。
“等等!我们都只打算要断你们的腿!你们怎能直接下杀手!”
“哦?那是要我谢谢你们吗?”
在姒今朝含笑的话音里,虞长安、藏音、敖九州同时出手。
刀光破开夜色!算盘珠纷飞如雪!禅杖上金环叮咚!
不过转瞬,便又有几只妖倒下。
这里的家丁也不过是些小妖,体型大不代表本事大。
对付他们,哪怕只恢复一成力量,也绰绰有余了。
“好一群嗜杀成性的人类!”
管家嘶吼一声猛扑过来!张嘴叼起两只小妖丢开!
“都滚开!让我来对付他们!”
“你来?”
剑光一闪,曙光剑尖已经指在它眉心——
正是它妖丹所在之处。
空气恍若安静了一瞬。
管家尴尬地呲牙一笑,身形像被扎破的气球,快速缩小,鬃毛钻回皮肤底下,又变回了人的模样。
被胀破的衣裳挂不住身体,丝滑落地。
“噫了!”
姒今朝脸一黑。
管家忙腿一并,手一遮,面具落回原位,哭脸变回笑脸。
“误会,都是误会......”
见管家都认了怂,其他家丁也嘭地一声重新化作人形,胡乱捞起衣服,遮住关键部位。
画面一度十分精彩。
敖九州破口大骂:“卧槽,你们暴露癖呀!”
虞长安微笑:“在场还有女子,烦请各位暂且就用兽形。”
藏音:“......”
藏音没说话,但看眼神,骂得很脏。
于是一帮小妖又再度变回兽形态,只是缩小了体型,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有的鼻子太长,面具戴不住,只能两只小爪捏着。
而地上几只妖的尸体,已经丧失全部妖力,小小的缩成一团。
藏音叹了口气,垂眼默念往生咒,超度了。
虞长安并没有分出多余的眼神顾及其他,只定定直视着管家,目标明确,笑问:“现在,可否让我们去送信了?”
老管家脸上笑嘻嘻,心里***。
请问他可以拒绝吗?
“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小小姐,但天色已晚,小小姐早早便憩下......还需几位在厅室等上一等,待小小姐衣冠整齐,再出面。”
老管家的态度已经十分客气,提出的要求完全在情理之中,姒今朝四人自然也没理由拒绝。
谈妥之后,姒今朝四人随管家入了林府。
门口,剩下的小妖们收殓了同伴的尸体,一排排蹲坐在旁边,托着下巴唉声叹气。
“下辈子投个好胎呀,不要做妖了......可是不做妖,做人好像也很辛苦。诶,像我们这样的弱小生灵,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
林府内,姒今朝他们已经在待客厅坐下,有小妖送来鲜甜的水果,但他们今天夜里都吃了不少,也就只剩敖九州,还能再炫两个果子。
等了没多久,厅外传来脚步。
换好衣服的管家先露了面,在厅口一侧停住,俯身作“请”状。
然后一道妆饰明艳的身影,缓步踏入。
她是被婢子搀着的,瘦小的身躯佝偻着,面上同样覆着面具。
面具上绘着许多绚丽的图腾,不像那些兽类小妖,一眼就能辨出原型是什么。
但看她花白的头发、露在衣裳外的脖颈和手,不难看出她的年迈苍老。
敖九州压低声音:“怎么个事儿?小小姐没来,棒打鸳鸯的先来了?
姒今朝却摇头。
“不,这位就是林府的小小姐。”
她在下苍穹生活过,所以认得出,这老者虽体态枯槁,梳的却是人间未出阁女子的发髻。
老者和蔼地笑了。
“没错,老身便是林府的小小姐。”
一时间,几人的表情都有点古怪。
这……什么情况?
林小姐在主位上落了座,又命人重新奉茶。
但他们也不是来喝茶的,还赶着时间去做其他任务呢,于是姒今朝一口否决:
“不必了,我们就是来送信的。将信送到您手中,我们就走了。”
虞长安闻言,取出帕子包得四四方方的信件和信物,递到林小姐面前。
林小姐眸中似有感怀,伸手去接信,快要碰到时停了一瞬,最终还是接过。
她苍老的指尖反复摩挲着帕子,小心又爱怜,像在抚摸爱人的脸庞:“春夏呀,都已经这么久了,为何还不肯放下呢......”
声音轻轻颤抖着,带着微不可闻的哽咽。
“哦,他说他明天就要离开百妖城,这是最后一封信了。”
姒今朝是完全不在乎气氛的。
“什、什么?”
林小姐一下抬头。
见姒今朝满脸写着真诚,不像说谎的样子,林小姐猛然回神,匆忙打开手上的帕子。
看到那枚骨哨时,两只手都剧烈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春夏的指骨......”
再打开信:
「吾妻兰因,请允许我这么叫你。」
「虽然你我并未成婚,但在我心中,你已经嫁过我一次了。」
「自上次你我争吵之后,一别,已有近百年未见。此前二十载,你我相依相伴,情谊早已融入骨血,让我天真地以为,我们此生都不会与彼此失散。」
「然而事与愿违。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后悔,想着当时是不是应该多让着你一些,想着若是我早早服软认错,不求一时口舌之快,一切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我无法释怀,夜夜梦回都深困其中。」
「也许你是对的,执迷于过往,对你我而言都是折磨。」
「我打算离开百妖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以后......就不回来了。」
「这枚骨哨,没能亲手送到兰因手中,我很抱歉。尽管我知道,兰因已经不再需要它。」
「但即便如此,也请收下吧。」
「或者,丢掉也行。只要兰因高兴。」
「与兰因相识,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最后,愿我们兰因永远快乐,永远顺遂。」
最后落款:
「春夏。」
林小姐读完信,手指无意识攥紧,眼泪大颗大颗地落,晕开了字迹,才猛然回神,将被自己攥皱的信纸又轻轻抚平。
管家站在一旁,一直默默地看着林小姐,良久,长叹一声,吩咐小妖拿来干净的手帕,自己接了,亲自递到林小姐面前。
“小姐,您要是想见他,就去见吧。”
一句安慰,却使得她眼泪愈发不可收拾。
“不!我不能......我不能......”
她掩面痛哭。
“我如何能以这般模样出现在他面前?若我如今去见他,我躲他的这近百年,又算什么!”
“但您自己也感觉到了吧。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嗜睡。
寿数将至,总会变得十分嗜睡。
醒着的时候,也总是枯坐,像一棵腐朽的枯木。
近几日,她更是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是睡着,睡着。
听说有春夏来信,一定要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要以为她又睡了过去。
然后他听见她说:
「来者是客,我去见见吧。」
难以置信。
她竟忽然又能够自己起身,还梳了妆,换上了自己最喜爱的一条裙子。一步一步从那么远的厢房,穿过庭院,走到了待客厅。
这时候他才明白。
念念不忘、无法释怀的,又岂止春夏一人。
“再不见他,就来不及了。”
管家如此说道。
林小姐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抬起面具,拿袖子擦干脸上的泪。
那的确已经是一张极苍老的脸了,若按照人类的年龄来估算,也是百岁多高龄。
重要的是,她的确是人类。
面具一摘,属于人类的气息就藏不住了。
一直将这百妖城当做试炼场地,在旁边等待反转与危险的姒今朝四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之色。
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而且是凡人,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
姒今朝眼中闪过一抹玩味。
之前海妖秘境,是一种意识回溯的法阵。
戏楼秘境,是由记忆而生成的幻境。
那么这次又是什么?
“也许你是对的。”
林小姐......不,林兰因回应了管家的话。
她将面具重新戴好,握紧了手中的骨哨。
“人活一辈子了......总该,不管不顾一次。”
她声音仍旧哽咽,却好似燃了一团火,越烧越旺。
“毕竟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了。
她将骨哨缓缓送向唇边。
“春夏啊,来见我吧。”
来见我吧,我的爱人。
哨声响起——
街头杂耍表演之处,少年瞳孔狠狠一缩,又一个缸碎了。
“春夏,你今天怎么回事,就算是最后一天也不能......”
师傅的唠叨在阵阵耳鸣中,逐渐模糊。
再一瞬,少年身影已然掠出。
“师傅,我得去见她!”
我得去见她。
她在呼唤我!
春夏赶到林府门口时,林兰因正步履蹒跚地从府门奔出。
阔别已久的恋人,在此刻终于眼神交汇。
林兰因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自己颤抖的呼吸。
会记得吗?
会认出我吗?
“兰因!”
没有丝毫犹豫,春夏奔向她!
他应该给她一个重重的拥抱,像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
但她看起来很脆弱,像黄昏的枯叶蝶。
“对不起,对不起,我早该知道的......”
过往种种误会,在此刻全都明朗。
最终,他只是轻轻与她相拥,用自己颤抖的手,小心翼翼轻抚她的花白的发丝。
“怎么......这么傻啊......”
姒今朝站在林府庭院里,瞧着这温情的场面,直打哈欠。
为什么任务还没有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