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朝嫌仰着脖子看它有些累,抬手,指尖往下轻轻一压, 无形的力量便迫使红鸟降落在崖上。
“有事?”
红鸟忙乱地收起翅膀,明明只是一双漆黑的豆豆眼里,却莫名透出几分无语。
“你要找的东西,还在我的巢穴里,到我背上来,我带你过去。”
姒今朝定定看了它两眼:“东西先不谈,但是......你怎么会认得我?”
红鸟抬起一只爪,从翅膀上绕出来,在自己脖颈处的长羽毛里翻翻翻,翻出一张卷起来的画像。
单爪展开,反复跟姒今朝对比。
“我有画像,是你,没错。”
“......画像又是哪儿来的?”
姒今朝状似无意地垂头理了理袖子。
被姒今朝暂时安置在袖子里纸人一动不动,装死。
“你师兄给的。”
“哦~”
这一声“哦”,尾音被她拖得很长,带着意味不明的淡淡笑意。
“他什么时候来的?除了给你这幅画像,还交代了什么吗?”
“他给了我很多助益修行的丹药,还为我在巢穴内外留了阵法,保护我不受外敌侵袭。他说,希望我能够活下去,拥有更长的寿数,能够替你守着这些东西。”
顿了顿,又继续道:
“但他还说,他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会不会回来。但是,万一你回来,便叫我将你的东西,还给你。”
司马衡在姒今朝身后怯生生举手:
“那个,我能问吗?什么叫希望你能够活下去?”
红鸟的回答言简意赅:
“我父亲被人类所杀,后来母亲外出觅食,也多日未归,而我当时还只一只幼鸟,只能躲在巢穴里瑟瑟发抖。如果没有他,我应该早就死了。”
“啊,抱歉。”
司马衡一惊,慌乱道歉。
把头埋下去,暗自打了打自己的嘴。
“无妨。这里风大,都上来吧,我带你们去我的巢穴坐坐。”
于是乎,一行四人便坐上了红鸟的后背。
红鸟带着他们破开肆虐的罡风,径直飞跃山崖,飞入那个门前有一界枯木的崖洞。
红鸟是一种很爱干净的鸟类,因此洞内也很整洁。
角落里堆着一些连着枝干被折回来的、花花绿绿的野果,红鸟很慷慨地衔来,招待客人。
四人在厚厚的干草上席地而坐,司马衡抱着一串果子连连发出惊叹,敖九州想摘一个吃,被他一把拍开:
“你不要命啦?这可是蛇心果,红鸟吃没事儿,我吃没事儿,你吃,剧毒!”
敖九州揉了揉自己被拍红的手背,嘴上嘟囔:
“剧毒你搁那儿哇哇哇的,哇个什么劲?哥还以为是好东西呢。”
“哎呀你懂什么。我带回去处理一下,用来入药,不就是好东西了吗?”
“那这个呢?这个总能吃了吧?”
敖九州指着面前另外几颗桃粉色的野果,再问。
“奥,这个能吃。”
敖九州拿起两个,袖子擦吧擦吧,还不忘丢给姒今朝于彦一人一个。
然后咔嚓就是一口。
却听司马衡继续说道:“这个轻微毒,但是你们前面都吃过我给的解毒丹,应该还有点余效,吃不出什么问题。”
“......”
敖九州和于彦对视一眼,各自再看了看手里缺掉一大块的果子。
算了,吃都吃了。
继续吃吧。
姒今朝的果子就随意搁在手边,眼下正托着下颚,百无聊赖地逗小纸人玩儿。
小纸人被她放在面前的地上,每每迈着小短腿靠近,又被她戳着肚子推开。
“按理说,师兄不是以为我死了吗?又为什么会特意交代红鸟,等我回来取东西呢?啧,好奇怪啊。”
她“自言自语”。
小纸人在她手指再次推来时,讨好地抱住她莹润的指尖,拿脑袋轻轻蹭了蹭。
姒今朝哼笑一声,到底是任它爬上自己的手指,顺着手臂爬回了肩膀。
小纸人在她肩膀上重新坐好,脑袋和胸口起伏了一下,像发出无声的叹息。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她还活着。
或者说,他一直不愿相信她真的不在了。
在师妹渡劫失败后,他去了一趟天机阁,请天机阁老祖亲自出面,为她占卜。
昏暗的室内,老祖卜了一卦又一卦,一卦又一卦。
脸色越来越差。
他喃喃自语:
「是变数......全都是变数......」
他不懂天机阁老祖何出此言,却知道,死人,是不存在变数的。
「四面杀机......险象环生......」
「生......死......一念......」
只说到这里, 天机阁老祖就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不可窥,不可窥......」
最后老祖再没多说什么,只惨白着脸叫他离开。
临门前时,又叫住他,叮嘱今日这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否则,泄露天机,他们都会遭到天谴。
所以,这个秘密就这样被他藏在了心底。
他从天机阁老祖的卦言里,理解到的意思是:
师妹还活着,但师妹很危险。
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
可他不知道师妹在哪儿,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她,整个上苍穹他都踏遍,也未能得到她一丝一毫的音讯。
直到后来,他无意间发现了师妹留下的藏宝图。
他去了藏宝图上,她曾走过的每一个地方。
追忆她的同时,又希望能够找到哪怕一丝一毫能够指明她去向的痕迹。
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能一遍一遍地用着请亡者入梦之术,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来验证她是否仍旧平安。
后来,时间过得太久太久。
久到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验证,是否真的有意义。
因为入梦之术失败,还有另外两种可能性。
一是她不愿来。
二是,她已神魂俱灭。
但是他总是无法抑制地抱有一丝希冀。
就只是等待着,等待着。
万一她还在呢?
万一她还记得他呢?
万一她还会......回来呢?
所以,自欺欺人也好,他自私地保留了那张藏宝图,想着也许有一天,她回来还会需要这些东西。
那一天夜晚,感应到有人闯进绮光峰的秘密洞穴时,他的心跳得厉害。
是她吗?
是她回来了吗?
期望是她,又害怕倘若不是她而将带来的落差。
欣喜与恐惧两种极端的情绪拉扯他,让他感到焦躁,从而变得十分无礼。
这种焦躁,在他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时,而蔓延到了极致。
他当时应是没有理智可言的。
但当她一技化解他的天地共白时,这种焦躁,一瞬间全被抚平。
是的,他开始怀疑了。
可是他们已经有数万年未见,数万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从前那些他总能在她身上看见的、显露情绪的小动作,全都消失了。
她顶着截然不同的名字和脸,用着堪堪炼气期的修为,使着令他陌生的功法与剑招。
又从口中编撰出成套的谎言。
她不认他。
在那次交手中,他甚至清晰感受到,有那么一瞬间,她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念。
哪怕是这样也没关系。
只要是师妹就没关系。
可他大概是等得太久了,一时间,哪怕师妹就站在他面前,他都觉得自己不可能有那么幸运,竟能真的得到命运眷顾。
因此他只是怀疑。
只敢畏畏缩缩地怀疑着。
发现师妹留下的万象镯被“窃”走时,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是空的。
是她吗?
会是她回来了吗?
但那万般心绪,最终都在极短的时间里,被恐慌取代。
他弄丢了师妹留下的东西。
只因为一丝近乎异想天开的可能性。
仙门通缉是他能够想到的最快办法。
万一被万象镯多次转手,就会很麻烦。
下通缉时,原本他想说生死不论。
人死了,他自有引魂、拘魂、搜魂的法子,不怕找不回东西。
但转念想想,她离开时已经受了伤,万一真的是师妹......
所以他临时还是改口,要活的。
虽然他私心觉得,能够跟自己都打出三分优势的人,不大可能那么容易被抓到。
不过也没关系,等有情报传回,他自会亲自去拿人。
有什么等他再见到她再说。
然后他同时见到了她和“谷莠”。
又是那种感觉,所有的焦躁都被抚平的感觉。
仅仅因为她站在那里。
他无比肯定地意识到,抓到的“她”,不是前些日子他见过的她。
站在那里的才是。
他的判断也并非全然凭借感觉。
试想,一个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在负伤情况下,还尚有余心余力从他眼皮子底下“盗”走万象镯的人,当真会会在半月后突然虚弱至此,以至于昏迷着被人抓来换赏钱吗?
他还给了她疗伤的丹药。
就算他尝试说服自己,相信她是那日受伤太重才虚弱至此,也做不到。
他活了数万年,到底是并未愚钝昏聩到连这其中有诈都一无所觉。
意识到这一点后,再目光触及那三分相似的眉眼......
他的心又无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他整个人都在恍惚。
无数次重复问着自己:
是她吗?
是她吧。
他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何种经历,不知她为何会顶着他人的名义从下苍穹而来,不知她如今重回有何图谋与打算,也不知她为何要与他装作素不相识——
但他想着,她总应有她的道理。
她送来的替罪羔羊,他就收下。
她想要悬赏的赏金,他就给她。
她不愿与他相认,那就不认。
能够再见到她,于他而言,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莫大恩赐了。
原本他是这样想的。
奈何人心贪婪,欲壑难填,得一便想得二,得二便想得三。
知道师妹还活着就已经很满足了。
能再见到师妹就已经很满足了。
能跟在师妹身边就已经很满足了。
能多为师妹做些什么就已经很满足了。
能......
到后来,他也不知道了。
就好像怎样都不够。
她的眼中有山海辽阔、有心腹之交、有远方的光、有脚下的路。
而他的眼中,好像只看得见她了。
天地黯然,唯她是最明亮的,最浓艳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