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知禅睁眼,因为神识抽离而晕乎了一下。
她抬手想去揉揉太阳穴缓一下,然而刚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紧紧地握着。她顺着这只手往前看去,就见谢白衣坐在自己的旁边。
怎么出来得比她还晚?
楚知禅等了一会儿,发现谢白衣还是没出来,她就又等了一会儿——
楚知禅:“……”
楚知禅眯起眼睛,挪了一下腿之后抬脚,就朝水月镜给踹了过去:“我的人你也敢困在里面?”
水月镜:“……”
眼看着楚知禅手腕上的禅珠亮起,就要言行合一地把它给毁了,水月镜汗流浃背了两秒,随后那镜灵连滚带爬地出来了。
镜灵战战兢兢地向楚知禅问好:“仙、仙君安。”
青线束飞出去将它绑了个干净利落,楚知禅盯着它:“把谢白衣放出来。”
镜灵唯唯诺诺:“这……这怕是不太行。”
青线束收紧,给镜灵勒得直翻白眼。
啊啊啊——好恐怖的仙君!
镜灵连忙说:“仙……yue……仙君……(翻白眼)……我有话要解……释!”
楚知禅看它似乎是老实了,就松了几分的劲:“说。”
终于被松开了,镜灵感到劫后余生,赶忙就委婉地说:“是这样的,仙君,另一位仙 呢,是借着您的血为联系进入到您的幻镜中的……”
楚知禅眼神威胁:“所以呢?”
“所、所以……”镜灵接着委婉,“您的幻境结束了,那自然是轮到他的了。”
“……”
“仙君您莫急,稍等不知道多少会儿,另一位仙君就出来了。”
“……”
楚知禅再次用青线束把镜灵绑了个六亲不认,她偏头看向谢白衣,他阖目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安静又乖顺的模样。
分明神识都在水月镜中,但抓着她的手的力道却又是分毫未松。
楚知禅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
“我就不进去帮你了,也大概能猜到幻镜中困住你的幻象是什么,”她说,“谢白衣,谢家人待你不好,你不必将他们当作困厄。”
谢白衣一切的恨意都起源于他在人间界的经历。
楚知禅想了想,开始给他念清心咒。
她都把自己感动到了。
哎……不对。
零零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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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知禅默默看向镜灵:“我还在水月镜里?”
“……啊,哈、哈哈,”镜灵干巴巴一笑,“一块进的水月镜嘛,你俩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相同,他还没出来,您自然也就不能走了。”
相同的气息?
非血亲,何来的几分相同的气息?
楚知禅五指微收,表示镜灵要是敢诓她,她就直接进去把谢白衣捞出来了之后一拳把水月镜给轰了。
水月镜被她吓得哭天抢地:“仙君明鉴啊!水月镜灵分虚实二镜,您法力高深,俊俏过人,气势强大,气场八米九三——看就是人中龙风,我绝对绝对是实镜的镜灵啊!哪敢造次!”
楚知禅冷漠地看着它。
镜灵哭唧唧:“是禅息啊,那白衣仙君身上有着与您一模一样的禅息,这真的不能够怪我……”
楚知禅懂了,是她那颗被谢白衣吃掉的祖珠。
啊!
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到底是福还是祸,楚知禅给镜灵下了一个禁语咒后就把它丢到一边去了。
她找零零一,无非就是想问问它有关于数值的事情。
她得好好想想她现在和谢白衣到底算什么,分明那感化进度还是个负数,结果进了个水月镜后什么都变了。
楚知禅支着下巴去看谢白衣。
只认死数值……有用吗?
——
谢白衣睁眼时看见一片白茫,不分天地四方。
谢白衣左右看了看,没看见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楚知禅?”
无人应答,四下寂静。
他很浅地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那上边半点伤都没有就足以说明他已经是从那个幻镜里出来的的,而楚知禅又不在身侧,这里是哪?
谢白衣意念几动,手中并没有出现剑。
心中疑惑时,眼前忽然炸开刺目的白光,他抬臂挡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忽然后腰上来一股力,踹得他猛地朝前摔去!
“——反了天了你!为一个死人跟老子犟!!!”
寒风刺骨,手掌在地上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身上只穿了一件破布麻衣的男孩摔倒在地上,皮肤苍白如纸,瘦得骨头明显,他的脸上有青青紫紫的伤痕。被这一下踢倒,因为又饿又冷而半天爬不起来,手指生了冻疮,红肿骇人。
还没等他爬起来,刚才踹倒他的人就两步走上前来,抬脚又是一下踢向他的腹部。
他看着这男孩在地上干呕起来:“不就是死了个老太婆吗!她自己一把年纪了本来就是个老不死的东西,干不了什么活还占着月额俸钱,被冻死也是活该!”
“死了就扔出去外头岗上丢了便是,你们这些个贱命,还妄想着验尸入葬?你们配吗?!”说着,仿佛不解恨似的,他又踢了一脚过去。
少年躬身蜷缩在地上,身上疼,腹部绞疼得仿佛要让他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呛进去几口冷风,换出来的是一口殷红的血。
他红着双目,心中烧着不甘与怒火。
他只是想来讨前几月一直没给他的俸钱而已,阿婆死了,因为他们的冷血而被冻死的!那个钱该是他能拿到的!他凭什么不给他?!
他只是不想让阿婆连死了都那么难看。
凭什么他们就是贱命一条?!
那人口中还在不住地骂骂咧咧着什么,看少年还不和他磕头认错,他当即又要一脚踩上少年的头,却被旁边的家奴小心翼翼地劝住了:“管事,管事!您息怒啊!这小贱种就这么个性子,教不乖,养不熟,您跟他置气倒抬举他了。”
“您消消气,今日二小姐要回府呢,见了血,闹出人命来便不好了,家主那头不好交代啊!”
管事冷哼:“就他这样的,也配是人?”
家奴忙应:“哎对对对!他就是咱符上的一条狗,贱得很!”
管事又冷哼了一声:“看在二小姐要回来的份上,我不跟这不识抬举的家伙计较!”
家奴:“管事您英明!这地方脏,您来这倒脏了您的脚……”
耳旁的交谈声渐行渐远,最后只剩下风雪飘落之声,男孩将他们的话一一记在心头,就仿佛是淬毒的箭,即使想要当作听不见也会留下血淋淋的伤口。
他攥成拳的手中握着一团掺着落雪的泥土,直往他心头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眼泪才滚落,发出压不住的鸣细声,哭声当中仿佛囚困着一只困兽,无声嘶吼着不公。
“我,我只是……”话语碎在那呜咽的哭声中,他看见那片白茫的天,刺着他眼睛难受极了。
他崩溃地大哭一场,眼泪划过脸颊也因为冻伤而掀起刺痛,他狠狠地抹了把脸,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是刚刚那位家奴去而复返。
看见他起来了,那家奴“嘿”地一声走过去:“不是我说你啊,非得要跟管事犟,没点眼力见,就你这贱骨头,你是真不怕死啊!”
男孩闻言嘲讽地扯了扯唇角,牵出冷笑:“你不比我更贱吗?阿谀奉承的走狗。”
家衣一愣,随后勃然大怒:“我对你好言相劝,你竟然还敢骂我?!”说着,他扬手就要打他。
但在被那双通红的眼睛凶狠地瞪着时,他又莫名不敢下手了。
“你、你……”家奴朝他呸了口唾沫,“不识抬举!”
他骂骂咧咧地就走了。
男孩兀自站了一会儿,膳房那头的水轻易不给他们触碰,说是他们脏。他实在是渴得厉害了,半时连饮水也是沾的那厨师的施恩。他一步一步地走进那雪地中,抓起雪便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雪化开成极冰的水,让他又猛地咳嗽几声,咳出星点血来。
他不想活了,活成这般,让他如何再活下去?
好冷……
他好疼。
他呜细几声,又猛地抹了把眼泪,将那所有的念头都压回去,他记得阿婆的话,他要好好长大,好好活下去,他会知恩图报……
他好想有个人能来帮他,哪怕一点,他一定会知恩图报的。
那日回去,阿婆被冻得青紫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他连着发了三日的高烧,昏沉间很想就这般死掉,但是耳旁又响起阿婆的话,他又不甘起来。
凭什么他们活得高高在上?却要将他当成一条狗被碾进泥里?
凭什么让他死?
该死的是他们。
在恨意积攒时,他遇到了谢家二小姐。
“三十七。”二小姐喊他。
他那时叫三十七,这甚至不算是个名字,只是他是作为第三十七位孩童家奴被买进谢府的,只是一个顺序,什么都不算。
二小姐是谢家独女,那最尊贵的人,她忽然对他有所关注,给他端来一碗清水,两个馒头,在那寒冬腊月里,暖的不止是他的手。
那是恩情吧。
隔日二小姐就回去了。
他不知道二小姐为什么忽然对他随手施恩,但阿婆说,要报恩,那是恩情,要报恩。
至少没有让他饿死,至少让他第一回在谢家吃到了热乎的东西。
他活得太艰辛,一碗清水,两个馒头,就能让他记几年。
那几年里,饥寒不减,挨打依旧,如果不是因为那一点恩,他绝对不会留在谢家。
那恩情让他一连记了数年,直到那年再次见到二小姐回来。
二小姐习武学剑,见他上前走来,就让他来陪她练剑,几招下来,鲜血浸染衣袍,伤口累累,但他一声不吭,二小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问他是第几号家奴。
他有名字的。
他那时很想大声说他有名字的。
但他看见二小姐的眼中,是高高在上的轻蔑以及仿佛在看见一条话的狗一样的玩昧的眼神,和谢家其他所有人一模一样的眼神。
那时他忽然害怕了。
“……三十七,”他说:“小姐,您曾经给过我一碗水和两个馒头,我……”
“哈。”
二小姐忽然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可像是在看个笑话了,她看着他说:“原来是你啊,那两个馒头连狗都不吃,没想到你不仅吃了,还记了那么久啊。”
她说,她只是听说家中有个家奴一身反肯,像驯不乖的狗,难得回家中一趟她倒是来了兴趣,过去抱着逗狗玩的心态给了他那两样东西,没想到能被他当作恩情记那么久。
他们哄然嘲笑,目光如芒。
二小姐鄙夷地看了他两眼,手中的长剑便朝他刺来:“不过是贱奴一个还期望我真心待你好?不过是逗着玩罢了。滚开,脏了本小姐的眼。”
剑刀刺入腹中,剧痛炸开,血争先恐后反地涌出,他却觉一阵寒意,顺着脚底往上攀升,背脊生寒。
比那年寒冬还要冷。
什么恩情?她也只把他当成一条可肆意欺辱的狗;
什么知恩图报?都全他妈是一场笑话。
无人真心待他。
那年寒冬时被抑制的恨意如同野草一般疯狂生长,又如同那原野遇烈火,一燃,便止不住地扩大蔓延。
伤口很疼,他也没有伤药,靠在屋中的墙上低头猩红着眼,咬牙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伤口。
真的好疼。
他只是想遇见一个能帮他的人。
最后一点良性的泯灭,是当夜他被人下了药,因为自己的客貌而被送到了谢家那个草包公子的屋中。
谢草包骄奢淫欲,贪女色,好男风。
因为他的脸,而想要对他做出这样令人作呕的事。
他第一次杀人了。
他做不到好好活下去,他们没有给他好好活下去的选择,他只有那贱命一条,不挣,不抢,不杀人,那就只有被人踩进泥潭里,狗都不如。
那一夜,月色很好。
谢家惊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血泼了满地,溅上了他的衣服和脸,凝成血块。
他掺杂着恨意去出剑,就连自己身上的伤口汩汩流血他也丝毫不在意,仿佛连痛都察觉不到了,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杀人、杀人、杀人!杀人!!!
将谢家人统统杀了!
将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全都杀了!
将欺他辱他的人全都杀了!
家主、管事、家奴、二小姐……
都杀了。
他们尖叫逃窜,狠毒咒骂,哭泣求饶,丑陋的脸一张又一张地在他的面前出现,最后又残忍地倒在 血泊中。
他的衣服上全都是血,看不出本来的衣色,等到最后一个人被杀光,长剑从他的手中掉落,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忽然笑了。
推翻烛灯燃起大火,谢府一家一百一十多口人,全部葬于火海中。
他从那人间炼狱般的地方转身踏出,看见街上没有任何一个行人,只有一人高高地来着马尾,一袭纤尘不染的白袍,站在那里目睹了一切。
他看着谢白衣,谢白衣也在看着他。
他忽然笑了:“你回来找我了。”
你回来找你自己那肮脏丑陋的过往了,你回来找那个狠毒无情又残暴的自己了。
“谢白衣,”他笑着说,“你的纤尘不染,全是我换来的。”
你怎么敢逃,你怎么敢掩埋,你怎么敢只字不提?
你手上血债无数,杀孽重到化不开,血在地上淌成了河,人是你杀的,火是你放的,你那么脏,你怎么敢同她在一处?
你真的干净吗?
你真的有资格吗?
他笑着笑着,忽然在泛红的眼里落下泪来:“谢白衣,你敢让她知道你的过往吗?”
火势忽然蔓延,燎上了他的衣摆。
他渐渐被那火光吞噬,谢白衣掐着掌心,指甲陷入掌心皮肉当中,那点痛却又是有些微不足道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看见人来人往的客栈,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前。
随后身后惊起抽气声,他回头看,见得一人凤眸美目,一袭白黑白道袍,站在众人之首,缓步走来。
他听见旁边的人说,那是道合宗的仙君,楚知禅。
女修皆称为仙子,她却是唯一一位,被人称作仙君。
谢白衣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指尖,与那人目光相撞的那一刻,周遭寂静无声。
那双眸子里,无喜无悲。
“水月镜,”他低声说,“我出去就斩了你。”
“咔嚓”两声,幻镜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