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无殿的夜是灯火通明的。
楚知禅费了一番工夫才将谢白衣哄好,她瞧了两眼自己手臂上的那圈牙印,嚯,牙口挺好,还挺整齐——不对,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谢白衣专制独裁,死活不让她把这伤去掉。
你有什么毛病吗?!
楚知禅抬眼,伸手就抓住了谢白衣的衣襟:“你到底怎么了,因为阵威,还是三师兄?”
谢白衣低眸瞧着她。
楚知禅说:“我同你说过,别瞒着我。”
谢白衣在沉默一番过后,伸出手去抹了一下她的唇角,他忽然低声喊:“宛宛。”
“……”
这两个字砸出来时,楚知禅怔了怔,脑子有点宕机。
嗯?
嗯嗯嗯?!
瞧见楚知禅那怔住的神情,谢白衣在喊出那一声过后其实也有些许的不自然,因为从未那般喊过,但他在出声时咬字每一个都很认真。他偏开视线,索性挑起了另一个话题:“花宫主给了你什么。”
楚知禅沉默了片刻,然后直接道:“你不喜欢三师兄。”
谢白衣顿了一下,随后皱了皱眉,直接坦言:“是。”他回答完,又反问,“不行?”
“没说不行,”楚知禅大概明白缘由是因为什么了,她松开了手,“既不喜欢那便不喜欢,由着你自己便是。他只是师兄。”
她说:“别多想,没人比得过你。”
谢白衣好半晌都没有吭声,被戳中心思,他倒也没有无所适从,只是将头偏向一边后,口是心非地说:“我才没有想这些。”
他心中的确是不安的。
徐好好,徐君好,三师兄。
徐君好教会楚知禅符术、剑道等等许多的人,就连那在她初拜入宗门时依靠的都是他,必然会在她的心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
还有方才……
他看她的眼神绝对算不上多清白。
那点情绪藏在眼底虽然一眨眼的工夫就过了,但谢白衣看得尤为清楚。
楚知禅只伸手,戳了一下他的脸。
我让他没有安全感了?楚知禅纳闷。
这事儿就这么暂时揭过了。
“花宫主结了些法器,”楚知禅这才回答起刚刚谢白衣问的那个问题,她的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了一下,一堆各种各样的法器伴着一本古籍出现,她将视线落到古籍上边,“还有关于同花咒压制一术。”
谢白衣把那本古籍拿过来:“如何解?”
“尚未得解法,只能暂且压制一二,”楚知禅说,“我不可能让花卿玉时时刻刻地跟在我身旁,徒添麻烦。”
谢白衣翻开古籍来看,才发现那些全都是血术。
“……”谢白衣抬眼看她。
楚知禅理不直气也壮:“区区一滴眉心血罢了,算不得什么。”
谢白衣面无表情地把书合上,冷笑一声:“疼死那姓花的得了。”
楚知禅觑了他一眼。
谢白衣说:“我不同意。”
楚知禅:“没人能替我做选择。”
“……”
“楚知禅,”谢白衣看着她,“你能把自己当回事儿吗?”
她让他不许碰血术时倒是说得有理有据,现在一到她自己身上便又什么都不作数了?哪有她这样的人?
“谢白衣,”楚知禅面对这个问题,只是很平静地说,“放任不管才是不把我自己当一回事儿,我从不受制于人。”
只要能将那麻烦事的同花咒压下,取眉心血而已,于她而言算不上什么。
谢白衣简直气极反笑。
他深知她的性子亦同样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她这般对待自己。
但是谢白衣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因此只是撒气一般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她的指节,随后将那古籍血术往自己的怀里一揣,凶巴巴地摆下一句:“早些歇息,什么都别想。”然后就扭头出去了。
他大概是气得狠了,想砸门,又怕动静太大吵着她,最后用袖子砸了下门表示愤怒,匆匆离开。
楚知禅目睹全程:“……”
不是,你……
你生气归生气,为什么还把我的书顺 走了?!
还那么顺手!!
旁边传来细微的动静,楚知禅循声望去,就见地灵一屁股墩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她。见她望来,它还摇摇脑袋,晃晃草叶。
楚知禅沉默了。
谢白衣你……居然还放只地灵监视我!
楚知禅以灵力托起地灵放到桌上,然后伸手戳了戳它的脑袋;“你不应该是我这边的吗?”
地灵仰了仰脑袋坐不稳,抱住了楚知禅的手指。
焚知禅低眸瞧着它,忽然顿了一下之后轻声问:“我是不是该去哄哄他?他看上去怪生气的。”
而且……他们刚算不算是吵架了?
地灵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思考,然后它把眉心贴在楚知禅的指尖。
楚知禅:“……我不要。”
地灵蹭了蹭她的手,撒娇一般地坚持着。
楚知禅瞧了它一会儿,随后轻轻地叹了一声。
那日在就阴森中她点化地灵开智,大概是无意间的私心作祟,在她给地灵的那缕灵力禅息里还混着一点她的寻常情。
那时她在想什么?
把地灵给谢白衣,大概也只是想有样东西能陪陪他。
因为修行,她不可能蠢到连自己的寻常情如何都不知道,她只是对外情绪浅淡,并非是……
地灵又蹭了蹭楚知禅的指尖,让她回了神。
“他气不过多久的。”
“改日再哄。”楚知禅屈指弹了一下它的脑袋。
目前最重要的是血天异象,一路奔波那么久,终于能够完事收工回道合宗,自然当以正事为重。
衣袍布料摩挲过手臂上的那圈牙印,带起了细微的疼来,楚知禅觉得自己还真是冤大头,也就谢白衣敢在她这儿为所欲为了。
祖宗。
谢白衣怒气冲冲地出去,在拐角碰见了花卿玉。
“……”谢白衣目光凶狠,“你活腻了敢偷听?”
花卿玉感觉自己不解释一下,下一秒谢茶茶就会拔剑直接斩过来,吓得他连连摆手:“不不不不是!我发誓我绝对不偷听你跟禅姐的墙角!”
谢白衣显然不信,他还记着那会儿花卿玉干的“好”事:“那你做什么?”
“我……”花卿玉犹豫了一会儿,他本来是打算和楚知禅说的,但照这个情况来看似乎没给他选择的权利,“就是那个……我在跟着禅姐来到这儿时,看那个红色的天,好像,好像……”
“听见它在说话。”
徐君好过来找楚知禅时,楚知禅刚好转完周天。挥散周身灵气后她听见屋外的声响便睁开眼,浅皱了下眉头。
她的修为开始止步不前了。
徐君好在外面问:“宛宛,眼下是否方便?师兄有话想同你聊聊。”
楚知禅应了一声,起身时把地灵捆了个结结实实——免得一会儿它跟谢白衣穿一条裤子地去告状。
地灵:(装死)。
楚知禅推开门出去,徐君好瞧见她便笑了笑。
楚知禅记着谢白衣不喜欢徐君好,于是抬了抬下巴:“外头说。”
徐君好点了点头:“好。”
跟着楚知禅来到一处地方,徐君好低眸便瞧见这丫头头顶的发旋,相较五年前分别时,她真的长高了许多,那时还未到他肩膀。
“三师兄。”
被这一声唤回神,徐君好失笑:“生分了。”
楚知禅神色未变,以前那不知轻重的“徐好好”倒是掩于瞧不尽的记忆当中,叫不出口了。
“你是提罪司刑主。”楚知禅说。
提罪司不属于哪门哪派,当中以规矩律令为最高,不论是徐君好还是旁的什么弟子,去到了提罪司,那理应算作是那里的人,同时不隶属原本的门派了,免得徇私。
徐君好顿了一下,随后只笑了一声,并未应答。
“你怎么会在序无殿?”楚知禅问。她记得没错的话,徐君好身上职务重,也就临近大结局来过这里一趟,绝不会是这个时候。
徐君好并不瞒她:“血天出现一息的裂口一事原是与提罪司无关的,但是那位瞧见裂口的弟子疯了。”
楚知禅一顿:“疯了?”
“嗯,”徐君好说,“那弟子名叫江原。瞧见裂口后只是一直心神不宁,殿主只当他是被吓着了,正欲稳固神思时,江原却大喊血天在说话,随后便拔剑伤了师兄弟们逃了出去。”
楚知禅听后也明白了,指尖叩住袖口:“所以你此番前来是受了殿主之托,将要去把江原寻回来。”
徐君好点头:“正是。”
提罪司守安危,又有周殿主的拜托,徐君好不会留江原在外伤人。
然而比起这个,楚知禅更关心另一件事情——
血天在说话
天也会说话?
徐君好见楚知禅沉思,便温声道:“此事司内自会解决,交予二师兄便是,你无需忧心。而至于血天……遮天玉等物既已送到,那么想必经殿主再布制后的百余年内都不会再出差池了。宛宛,别担心。”
楚知禅瞥了他一眼:“这可由不得你说是便是了。”
徐君好:“至少别忧心太多,自乱神思。”
他总这般模样。
楚知禅就不再接话茬,有时候,跟徐君好争辩讨不着好处,反倒是让他有理有据地从头开导一番。
她不提也不问了,话题便落到了徐君好这边。
徐君好在沉默一番之后,轻声问:“听二师兄所言你在路上受了重伤,如何?伤可痊愈了?”
楚知禅不甚在意地道:“二师兄不过夸大,小伤而已。”
徐君好向她伸出手。
楚知禅:“做什么?”
“你性子向来这般,口头上的话十句有九句假,事事往小的说,”徐君好略有无奈地道,“手伸出来,师兄帮你探探。倘若因此而大意留下祸患影响了你的修行,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这同之前他们二人相处时没太大差别,换作以前楚知禅便老老实实地将手伸出去了,但是她现在却没动,只说:“论药道,不说二师兄,你甚至不及我。连苏扶都说我并无大得,你又能探出花来不成?”
徐君好依旧维持着伸手的动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宛宛。”
楚知禅:“……”
她莫名地想起来谢白衣忽然喊她的那一声,
见了鬼了。
楚知禅皱了皱眉压下心头的那股异样的情绪,神色间略有几分不耐地伸出手:“麻烦。”
徐君好瞧见她那般神情,只是笑了笑,眉目温润。
“此行有二师兄在,你不必一个人将事情扛住,你到底是姑娘家,落了伤倒不好看了,疼的话也定然会难受,”徐君好一面以灵力轻柔地探入到楚知禅的灵脉当中去,一面温声说,“在师兄面前,你只是我们的师妹,再大的事情之前也有师兄们先顶着……”他说到后面发觉到什么话戛然而止
——楚知禅本该只有她一人气息的体内,揉掺着,缠绕着另一分气息。
那分气息原本或轻或柔地护住她的灵脉四处,察觉到他的灵力探入,却是忽然之间变得杀气横生,卷来便逼退他的灵力。
灵力在灵脉中冲撞较量是会出大事的,徐君好立即将灵力收了回来。
楚知禅并没有知晓发生了什么,于她而言仅仅是灵脉当中稍有不适,还没等她问,手腕上握着的力道蓦地一重,随后徐君好抬起她的手,随着袖袍的滑落,露出上边那圈牙印。
并未瞧见那一点朱红色,徐君好瞳孔轻轻一缩。
他猛地看向楚知禅:“你……”
楚知禅使了力道挣开他的手,理了理袖子:“我的事情,同你没有关系。”此话言罢,她又一掀眼帘着向徐君好,“师兄,你越界了。
“……”
心头在蓦然之间往上漫起难言的情绪,纠缠复杂。徐君好是在半空中的手动了动指尖,落下后掩于袖中,又在无意识间握成了拳头,指节泛着用力的白。
他看着楚知禅,这才发现她唇上有一小处并不明显的伤口——绝对不会是她自己咬的。
不知过了多久,于徐君好而言吸呼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有几分勉强地牵强地笑了笑:“……抱歉。”
他说:“是师兄失了分寸。”
楚知禅没有接话,心里头把谢白衣骂了个开天辟地。
谢白衣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条狗。
楚知禅不应声,徐君好掐着自己的掌心以那点疼痛来让自己回了点理智,好半晌,他才轻声问:“是跟在你身旁的那位白衣裳的师弟?”
“是他。”楚知禅从来没想过要遮掩什么:“他是师父收的第十二位弟子,叫谢白衣。除他外还有一位小师妹,就是跟在二师兄身旁的那位,叫沈献灵。”
徐君好并不关心那些。
楚知禅说完那些,又再次开口:“这是我同他之间的事情。”
言外之意,就是这其中如何,徐君好没有立场过问。
徐君好低眸瞧着自己的袖口,他好似说服了自己又好似没有,最后也只是道:“有人能陪你身侧,能入你心,倒也是件好事。”
楚知禅不接话茬。
原本徐君好来寻楚知禅,为的就是许久不见了想同她说说话,他在后面又询问了一些师门近况,得到尚且安好的消息后便点了点头。
徐君好将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些药与符交给楚知禅,对她说:“夜不早了,回去歇息吧。旁的事情不必顾虑太多,万事有师姐师兄们护着你。”
楚知禅看着那些递过来的东西,缓声开口,“你知我不是那般人。”她从不依靠他人保护,更不愿仰仗。
“徐君好,”楚知禅说,“行事留心。”
他当刑主,少不了危急的情况。
楚知禅走后,徐君好瞧了好一会儿她的背影。
那曾经由他与大师姐带在身边的小姑娘长大了,身量长高,心量成长,担起了一身的事,藏起了满腔的情,终究不似以前模样。
但至少还是他的师妹宛宛。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徐君好头也没回:“二师兄,你这般偷听的行径若是让宛宛知晓,少不了教她恼你一番。”
来人蓝袍手持扇,的确是苏扶。
苏扶以扇掩面,弯起含情眸笑了笑:“恼便恼吧,从前的过节未有解开,她怨我也怨了有几年了。”
徐君好转过身来看他。
苏扶同他对视片刻,随后轻叹一声,“啪”的一下收了扇:“老三啊,我以为这五年间你已经想清了。”
徐君好笑了下:“非是易事。”
他那时主动请求前往提罪同时,想的也是以为自己能够想清楚。
楚知禅自入宗门起便跟在他的身旁,五年的时间,那小姑娘的自负狂妄,嘴硬心软与别扭的自我怀疑都落在他的眼底。
师父让他照顾师妹,他便照顾着;大师姐让他教导师妹,他便也教导着。
大概是师妹过于优秀,临危不惧,明知有险仍旧敢入的模样落了他的眼底,又或许是那一声声不顾规矩的“徐好好”,让徐君好后来惊觉自己身为师兄,却动了那般心思。
他是师兄,那心思泛上心头时,先让他意识到的是可耻与对自我的唾弃,他委实不该那般。
惊觉自己的情意才方冒头的时候是楚知禅及笄那一年,徐君好离开道合宗前往了提罪司。
一年后,他在提罪司中拼了命一般往上爬,在当上刑主,得到了刑令的那一日便将刑令送回道合宗。
徐君好以为自己能够想明白。
他后来也的确想明白了。
不见其人倒还好,甫一相见,那压下去的一切便翻复心头了。
徐君好又再笑了笑:“二师兄,我真的想清楚了。”
幸而他是她的师兄。
也只是师兄。
苏扶瞧着自己的这个师弟,捏着扇柄的手松了又紧,口头的话也绕了几个圈,最后他也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啊你。”
徐君好向他点了点头:“多谢师兄关心。”
苏扶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概是像徐君好这般的,才是最明理克制的。
只是偶尔为难自己罢了。
楚知禅回去时没瞧见谢白衣。
她没怎么放在心上,心中想着刚才跟徐君好的交谈,徐君好的心思瞒不过她,但她也仅能止步于此。
她不由得想,徐君好的结局是什么。
想起来什么,楚知禅的动作停了一下。
好像、似乎、大概、也许、就是、的确……是被谢白衣杀了的。
因为那时候谢白衣黑化变成以毁天灭地为己任的谢黑衣,最大的眼中钉和肉中刺自然也就会是提罪司,而提罪司中最有力的大将徐君好也自然就成了他要杀的第一个人。
……呸,谢白衣杀的第一个人分明是她,第二个才到徐君好。
楚知禅正想着,就发觉有人凑近,然后就从后面抱住了她,不用想也知道是谢白衣。
楚知禅收起思绪,偏了偏头:“嗯?”
不生气了?
谢白衣先是没吭声,然后闷声说:“楚知禅,下次记得来哄我。”
楚知禅眨了下眼。
好吧, 养的这只应该做不出那些事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