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倪德生惨绝人寰的笑容更加恐怖的是白色箱货后方传来的摩托车引擎的轰隆声,倪清漾一瞬间是傻掉的,那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
男人恐怖的笑着,脚下踩紧了油门,倪清漾撑着身子往后挪但怎么可能快的过车的速度,最后一刻,她几乎放弃了,脸上泪流满面。
电光火石之际,一辆黑色川崎如猎豹一般疾驰冲了上来,发动机巨大的声浪声响彻云霄,少年的眼睛是血红的,他拧紧油门,压弯时车胎与地面摩擦出火星子,宛如地狱杀回来的撒旦,车身横亘在白色轿车与少女之间。
砰!
霎时,碰撞发出的巨响声冲出天际。
那辆老旧的厢货车本就电路损坏,有自燃的趋势,再加上高速相撞,很短时间内燃起了熊熊烈火。
少年被车子撞飞,落在女孩面前几米处。
头盔甩出一半,露出棕色的头发,还有那白到可怕的皮肤。
转瞬即逝的怔愣过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吼声贯穿在萧瑟迅猛的大风中。
“岑朝!!!”
天阴的可怕,风也愈发汹涌,像海浪撞击礁石凶猛,像猛兽被猎惨叫般痛苦,但却抵不过女孩的哀嚎声。
倪清漾疯了一般的吼着他的名字,可她站不起来,只能往前爬,裤子早就搓破了,膝盖划伤留了一路的血迹,她拼尽全身的力气跪着爬到他的身边,女孩的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遍一遍呼喊着他的名字,似乎是要唤醒他的意识一般。
火势愈发猛烈,即将烧到了两个人这边,滚烫的温度烘烤着女孩的皮肤,她拼了命的拖拽着他的胳膊,“岑朝……”
她因为用力,脖颈上暴起了可怖的青筋
一声一声的呼喊,痛彻心扉。
“岑朝——”她声音嘶哑,一遍遍的唤着他。
拖不动岑朝,她无助的看向远处张口求助着。
“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啊!!”女孩哭着哀嚎着求救。
而所有人都在火焰中解救车里的倪德生,无人顾及到他们两个人,倪清漾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拖拽他,脖颈暴起青筋,皮肤是渗人的血红色,火舌几乎将人吞没。
然而——
一场急促猛烈的暴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砸下,水与火疯狂的厮杀着,火苗誓死抵抗弯弯折折起了又落,落了又起,而暴雨也丝毫不手软,越下越为猛烈,压灭了所有挣扎的火焰。
倪清漾的脸上血泪纵横,看着漫天大雨咧开了嘴唇。
笑的喜悦却又有着巨大的悲伤。
“朝朝……”
老天爷救了这个少年一命,至少没让他被大火吞噬。
抢救室的灯在几个小时过后终于灭了,医生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来。
hata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红肿着一双眼睛看着医生,既带着希冀与盼望,也带着被凌迟的悲痛,医生下达的结果是最好的。
颅内出血,脑部损伤,长久性的昏迷状态。
医生说也不要过于悲观,岑朝在撞击过程中带了头盔,减轻了一些创伤,脑内损伤相对小一些,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积极配合治疗,醒来的希望并不渺小。
医生说他腿部受到撞击,后续恢复情况除了专家指导和药物控制更多还要看他自身的意志力。
倪清漾昏迷了整整三天,一直处在高烧不退的状态中,昏睡的几天中,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倪德生狰狞的面孔,每一幕每一场噩梦都将她打入地狱万劫不复。
倪德生说,早晚会弄死你。
醒来时,倪清漾的意识还是模糊的,她看见了赛雅那双红肿的眼睛,因为发烧,嘴唇一圈都是破了皮的,她张了张干裂的唇,声音嘶哑:“岑……朝?”
赛雅目光闪躲,这时周柏林刚好回来,她发出求助般的目光看向他,倪清漾自然是能够看出来他们有事情在瞒着自己,赛雅始终无法开口,倪清漾现在这个状态怎么还能承受得住岑朝在重症监护室醒不过来这件事。
倪清漾费力的抬起手抓住赛雅的袖口,用尽浑身的力气张口:“告诉我……”
赛雅眼泪砸下,“医生……医生说他会昏迷一段时间了……”
她说的过于委婉。
噩耗袭来,倪清漾被彻底压垮,她无声地摇了摇头,张开唇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只有喉咙里有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倪清漾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如泉水般汩汩流下,她揪紧被子,一直在摇头,似乎是不肯相信听到的事实,与其说是不肯相信,倒是不如说是无法承受血一般的现实。
一开始哭还能听到声音,再后来哭就一点动静听不到了,赛雅吓坏了,她抹掉自己的眼泪,去抚顺倪清漾的胸口,“妮妮,没事的,你别这样——”
“妮妮……”
倪清漾摇着头,她猛地攥住赛雅的袖口,浑身抽干了力气血泪盈襟,“是我——”
“是因为我——”
她仰着脖颈哀嚎着,完全失去了理智。
因为接受了太大的刺激,倪清漾的大脑不受控制,护士压制不住她,叫了医生进来,女孩不断地挣扎,眼睛红的像流着鲜血,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哀嚎着。
打了镇定剂后,倪清漾睡下了。
临德这几天一直在下雨,空气中弥漫着凄凉的气息,树上的叶子往下掉,风一吹,吹落一地枯黄,像是要步入冬天一般。
倪清漾去看了岑朝,可还没到监护室的门口,就被岑崇山拦住了,男人神色憔悴,看见她时,眼里是藏不住的痛恨,“你还敢来!”
女孩低下头,轻声抽泣,“对不起……”
“我麻烦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你给我马上走!”岑崇山的吼声震耳欲聋。
她无声的掉着眼泪,嘴里还说着对不起,就好像,这一切全都是她的错误。
hata闻声过来,看见了穿着病号服的瘦小女孩,倪清漾抬起眼,一眼便看到了hata头顶白了一片的头发,脸上的沧桑无法遮掩,几天之间,像是老了十几岁。
也正是这样,倪清漾才更加认为自己罪该万死。
hata沉沉的叹了口气,语气疲惫冷淡,“你走吧,别再来了,就算是醒了,我也不会再让他见你了。”
“他醒了,我就走,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真的,只要他醒了……”倪清漾颤抖着出声,几乎是在乞求。
“你给我马上滚!”岑父怒吼道。
赛雅听见怒吼声才找到跑出来的倪清漾,她急匆匆的跑了过来,岑父瞥了一眼甩手走了,就连hata也再没有留给她一个眼神。
“回去吧。”赛雅握着她的手。
倪清漾木讷的站在原地,良久,才迈开腿,同她回了病房。
赛雅买了份紫米粥,甜口的东西她或许肯吃一些,可喂到嘴边时,女孩也是一副麻木僵硬的状态,低垂着眼,看不到丝毫灵气。
在医院的两个星期,伤口愈合而人却瘦的不成样。
她开始兼职,不停歇地工作,休班的时候就会去一个地方。
三个月一共踏足了十二次。
十月末,高山寺是暴雨。
倪清漾从山脚一路往上跪,暴雨倾盆,倪清漾几乎是闭着眼往前走的,到后来她站不起来,跪着往前爬。
石阶的两壁是巍峨的佛像,各路神佛将漫长的前行之路围绕,庄严的大佛瞻仰着路上的每位行人。
裤子磨烂,膝盖上印出石头的痕迹,额角磕出鲜血。
人类在生死面前渺小脆弱,万事万物都不能成为依靠,逼到绝处无能为力时,神佛便成了她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
每磕一次头,她都会念着,
“求你,让他醒来。”
倪清漾愿意用她的寿命去换岑朝平安无恙的醒来。
倪德生即使深陷火海,他依旧能活过来,可岑朝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三个月的时间,倪德生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除了身上有几处烧伤。
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
像倪德生这样的畜生且得活着。
倪清漾就这么盼着,靠着那点希望撑着自己活下去,可等到立冬,岑朝也没有醒来。
北方的冬天是痛彻心扉的。
因为风打在脸上是有痛感的。
倪德生的官司也是近期开庭告上了法庭,因过去三个月他迟迟未恢复,所以才将官司推迟到现在。
可笑的是,倪迎君为倪德生找了一位辩护律师。
理由是,他是她的亲弟弟,再怎么样,能救还是得救。
倪迎君和倪清漾坐在等候室椅子上等着律师的到来。
“阿漾,你一会不要乱说话。”
倪清漾是崩溃的,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偏向她一点点,为什么都觉得她不懂事,她在说胡话。
“可是他要杀了我啊,姑姑,他要杀了我啊!”
倪迎君吼她,“别胡说!那是你爸爸,他就是喝多了,怎么会害你!”
“姑姑,我求求你,可不可以不要救他了……”倪清漾无力的,小声的哀求着。
律师估摸着要到了,倪迎君嘱咐道:“你不要乱说话。”
倪德生不该死吗?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
奶奶说,可他是我的儿子,我舍不下。
姑姑说,他是我的亲弟弟,是你的亲生父亲。
那她呢,岑朝呢,谁又会在乎。
恶魔可以大难不死,善人却是不得往生。
懦弱又愚蠢的亲情。
可悲又可恨的人性。
倪清漾的眼泪砸在地板上,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令岑崇山他们那一方头痛的是倪德生精神上和基因上的问题,按理说他属于醉驾和蓄意谋杀两种罪行,可对方却拿出倪德生超雄综合征以及精神分裂的报告单,一旦有了精神方面的问题,罪行便不能轻易判定。
倪清漾还是来了岑朝所在的楼层。
岑崇山和律师都在。
岑父抬起血色的双眼,“趁我耐心还在,你赶紧走。”
“叔叔,我可以出庭作证,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律师看着她,一阵错愕。
他问:“你可以作证?”
*
开庭那天,倪清漾骗过倪迎君说自己不去,可在她离开后,却偷偷上了岑崇山派来的车。
法庭上,倪德生哭着喊冤。
大概是每一个恶魔身上都带着最虚伪的面具,他们既能置人于死地,又能在关键时刻惹人泪目,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地狱生活,倪清漾大概也会被骗到。
可听证会上的人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畜生。
“我那天就是喝多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想去接我女儿,她好久都没有回家,我想接她回去,我真的没有想杀人,我什么都不记得……”倪德生左一把右一把的抹着眼泪。
“我方有证人出席。”岑父的律师徐徐开口。
审判长:“请证人出席。”
倪清漾出现的时候,倪德生和倪迎君都是傻掉的,女人大吼了一声:“阿漾!”
审判长重重敲了敲锤:“安静!”
倪清漾站上辩证台,审判长让他陈述证词。
倪清漾提前写好了陈述词,看见稿子的时候情绪就已经崩盘,吐出的字也是抖的。
“我是倪清漾,今年十八岁,是被告人倪德生唯一的女儿,六月八日,祖母于临德市松山医院去世,遗产中留下的十四万元写于我名下,六月二十七日,我在搬家途中遭遇被告人倪德生威胁以及暴力殴打,他用暴力行为抢夺祖母为我留下的遗产,殴打无果后,倪德生试图用车碾压我,却在事故中伤害了另一名无辜的男孩岑朝,至今还在昏迷状态中。”
倪清漾抽了口气,握住纸张的手指泛白,那纸被她攥出了褶子,她撂下写好的陈述词,抬头望向众人锋利如刃的目光。
“今年是我遭受他虐待行为的第十八年,我的母亲在与他结婚后遭受谩骂殴打与侮辱,几次提出离婚受到的是威胁与恐吓,并强迫她与其发生性关系,导致其怀孕,也就是说,我的出生并不光彩。”
女孩握紧衣服下摆,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转身,她抬手将上身的毛衣套头脱掉,贴身的打底也脱了下去,只留下一件纯白色的U背内衣。
大概是在这一刻,倪清漾打开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藏着掖着的黑匣子,把她所有的自尊心碾碎。
她背过身去,将那一身狰狞的疤痕透给所有人看。
听众席的hata惊的捂住了嘴巴,短短几秒,眼泪倏地流下。
倪清漾一字一句的把往事道来。
“肩膀右侧,他醉酒用开水浇下的烫伤,留下的疤痕。”
“往下三条缝合伤口均为皮带抽伤。”
“左侧肩膀为多次撞击所伤,往下的缝合伤疤是他对我进行暴力殴打导致骨头断裂重新缝合所导致。”
“腰部共有七条鞭痕,是很多年前留下的疤痕,而上边的大片红色伤疤是六月二十七那天他对我进行百米拖行导致的皮肤溃烂。”
倪清漾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伤痕,她说出的这些地方无非是她最痛苦地几条,至于那些小伤,她都懒得提及。
不知从何时开始,听证席的人已经泪流满面。
就连向来严肃的法官也不禁动容。
女孩性格内向,站在大众面前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可在陈述这些疤痕时却出奇的平静,那些狰狞丑陋的疤痕雕刻在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女孩身上,旁人看了都心痛不已,而她却好像早已将这些伤痛归于平淡。
看起来也不像是为自己申冤的,就只是拿自己最不愿意展露的一面来佐证,从而为原告争取最公平的判决。
倪清漾长呼了口气,任由眼泪无声的掉。
她哽咽了,“我不想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不想反复哀叹为什么会成为她的女儿,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进这个家庭,我就要做好什么都要面对的准备,但是——”
“有一个男孩,他是无辜的。”
女孩哭到说话不成句,短暂调整呼吸后试图再次开口,然而陈辩时间已经到了。
律师走过来将西装外套盖在了女孩的身上,扶着她走了下去,下台以后的倪清漾身体还在颤抖,律师安慰她道:“没事了,没事了。”
在一番阐述过后,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压抑。
倪迎君惭愧的低下了头,就连法官也沉默了好半晌。
一审以九年有期徒刑而告终。
倪德生被拷走的时候还在恶狠狠地威胁她,说出来以后一定弄死她,说他后悔没在出生的时候掐死她。
倪清漾倒是希望她在出生的时候就被掐死。
倪迎君想带倪清漾回坞城,却被女孩拒绝了,她说想一个人留在这边。
她去倪迎君家中就会给他们带来很重的经济压力,姑姑自己还有两个小孩,压力很大,她不想过去,也不想寄人篱下,更不想她和姑父因为这些事有嫌隙。
倪清漾也没有打算再去读书。
除了经济上不允许,她内心早已承受不住这些事情,她的状态很不好,没有任何心思去读书,于是找了份兼职工作,每天打发时间。
她日复一日的等,等着岑朝醒过来。
终于在一天晚上,她梦见了岑朝。
在梦里,肖菲让他们填写高考志愿学校,倪清漾填了西棠交通大学,岑朝也跟着填了同一所。
岑朝向往的志愿并不在此。
倪清漾跟他说:“岑朝,你要好好考虑的,对于你的梦想来说,这不是好的选择。”
岑朝不以为然,他说:“可我不愿意让你一个人。”
“如果我去京州,你肯定不会找我。”他说。
“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吧。”
一直到醒来,倪清漾还记得岑朝当时说这些话的语气和神态。
他说不愿意让她一个人是坚定的。
他说不会去找他的时候却是委屈的。
就好像岑朝在跟她诉说委屈,好像在说,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不来找我,也不来看我。
倪清漾熬不住了。
她想去见他,可他们都不让她进去。
天刚刚亮起,她就跑去了医院,她想见岑朝,哪怕挨骂哪怕跪在地上求岑父也好,她都认了,她只想看一看岑朝。
她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
她去的时候,岑父没在,只有hata在守着,女人心软,让她进去看了。
压抑的病房内,床上躺着一具僵硬的身体。
他安安静静地躺着,鼻上插着氧气罩。
机器叮、叮、的响着。
他的脸依旧很干净,没有胡茬,头发的长度也没有过眉,像是被精心打理过的。
女孩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触碰他的眼眉,眼尾的泪痣。
巨大的痛苦在她胸腔内横冲直撞。
倪清漾张了张唇,硬是没有吐出一个字,被苦涩堵住了喉咙,只有眼泪在无声的掉。
她慢慢蹲下去,蹲在岑朝的床沿,颤抖着去摸他的手。
女孩哭的变了音,嘴唇颤抖着,“醒过来好不好?”
“我好恨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应该离你远一些,如果没有我,你不会变成这副样子,岑朝,对不起,对不起……”
“我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倪清漾失神的哭泣着,握上他的手。
“求你……”
倪清漾支撑不住跪在地板上,她整个人瘫下去,哭的没有力气,她觉得自己好像要疯了,每天浑浑噩噩的度过,她的肩膀上担着一条人命,这让她整日难眠。
如果岑朝这辈子都这样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可是她的命不值钱,死了也没人疼。
岑朝不行,他的身后有太多的人等着。
倪清漾因为愧疚而整日捱着痛苦,每一个黑夜都是深邃黑暗的看不到尽头,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在盼望着每一个明天。
盼望着每一个岑朝会醒来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