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朝下楼去找倪清漾,打了四通电话都没有人接,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有些出神,思绪收回时,慌乱油然而生。
在他拨下第五通电话的时候,倪清漾给他打过来了。
岑朝秒接,两人谁都没有开口,最后还是岑朝,一如既往叫的亲昵,只不过嗓子有点哑。
“老婆——”
听见他声音里的委屈,倪清漾心软了,抹掉落下的眼泪,小心翼翼地呼了口气,“嗯。”
“我找不到你了。”
电话那边的女孩听见他委屈的控诉以后不免笑了一下,她安慰岑朝,“我在滨源。”
“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分手?”
倪清漾笑了声,他听见女孩厚重的鼻音,知道她在哭。
“不会,我怕你哭。”
“你哭了,我哄不好你啊,朝朝。”
倪清漾说。
岑朝摸出烟盒,在里面抽了支烟出来叼进嘴里,一手摩擦打火机齿轮,火焰从虎口处冒出,燃着,冒出缕缕白烟,他吸了一口,吐出,烟雾回流入鼻腔,张唇,吐出笔直的烟雾。
他们总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哭泣。
擦干眼泪以后,依旧对彼此说爱你。
他算是明白了,世界上,感情也就那么一回事。
生活时好时坏,总是边哭边爱。
“可能——”他哽咽,辛辣的烟味呛住喉管,憋的眼眶发红,他轻笑了一声,似是玩笑,却掺杂了太多难以诉说的委屈。
“真要委屈宝宝跟我私奔了。”
他好像真的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说服父母认同自己的感情,好像无论怎样做,他们都不会同意,哪怕他经济独立不需要依靠家底,也无法自己做主。
“你要来找我吗,岑朝。”
他说好。
岑朝到滨源家属楼是半个小时后,他到这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他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这一片的房子也没有翻修,越来越多的住户搬走,破败不堪的楼房俨然一副烂尾楼的模样,估计用不了几年就要成为危房被推到重建。
他走进倪清漾所在的单元,楼道里就一盏老旧的灯泡闪着,一点也不亮堂,时不时忽闪着,电梯也不能用,岑朝只能走上去,他腿不好,走到六楼费了挺长一段时间。
六楼就剩下倪清漾所在的这一户有人,另外两户的铁门上贴满了小广告,屋顶结了蜘蛛网,灰土漫天飞舞,像是许多年尘封的老房子。
门没关,像是特意给他留的缝隙。
这间房远比他想象的要干净,更准确的描述是房子内部与外围建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被人精心打理过,客厅开着灯,但有些暗,他在玄关处都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循着客厅在屏风透出的光往里走。
倪清漾靠着沙发扶手坐着,腿上盖着一条米色的毯子,她捏着一罐啤酒往嘴里倒,岑朝知道她是有些酒瘾在的,复合之后虽然不怎么在他面前喝酒,但是偶尔他会闻到一些酒气,只不过也藏在心里没提。
茶几上摆着两提啤酒,和一些外卖的盒子,那些菜都没有动过,被规整地摆放在上面,电视上播放着八七版的红楼梦,正是林黛玉去世时的那一回,病弱的林妹妹躺在枕头上,含泪而终,悲情的音乐把当下环境衬的压抑悲凉。
倪清漾看见他来了,撑着沙发坐起来一些,把腿收回,给他也腾出位置,岑朝在她身旁坐下,女孩环住膝盖蜷缩成一团,又把毯子裹的严实了一些,光线暗,他刚进来时倪清漾都没有看见岑朝脸上的伤。
等人到身边时,倪清漾偶然抬眸,瞥见他红肿的嘴角,和脸上的淤青。
她伸手去触碰,还没等碰到,岑朝就躲开了。
“你爸爸打的吗?”
他嗯了声,继而又补充,“不过没什么事情,两个大老爷们吵架气急了动手很正常,他那个岁数打我两拳,什么事都没有,挠痒痒似的。”
倪清漾把啤酒放在茶几上,掀开毯子准备下去,被他握住手腕,“你要干什么去?”
“家里有碘伏,我去找找。”
“你别去。”他又把人给拽回来,这次直接扯到怀里,把毯子盖上,“小伤不用处理,我都饿了,让我看看你都点的什么?”
“喝酒吗,岑朝。”她问。
岑朝停下拆盒子的手,靠回沙发,他探头靠近倪清漾,鼻尖在她脸侧嗅了嗅,啧了一声,“老婆酒瘾有点大。”
他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噗呲一声冒出气泡,溅出的酒水滴在手背上,岑朝拿自己的易拉罐与她手里的碰杯,仰头喝了一口。
“我可以陪你喝,但我不喜欢你喝酒。”
“因为我觉得,你喝酒不是为了消愁图乐子,你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岑朝揽住女孩,把人靠到自己肩膀上,“你昨晚就喝了很多,今天就只能喝一点点。”
倪清漾鼻尖涌上一股酸涩,好像不管她如何,岑朝总是最关心她的那个人,她这么拧巴的一个性格,却偏偏碰上这样一个阳光明媚而且有耐心的男人。
“没有折磨自己,啤酒还算是酒吗?”
“度数这么低。”
岑朝惊讶,立刻反驳,“啤酒对你来说都不算酒了?”
“宝宝你是不是有点太狂了,搞得我好想揍你。”
倪清漾噗嗤笑出声,见他仰头喝了口酒跟泄愤似的,她说:“那你抽烟我还没有管呢。”
“我已经在戒了。”
“好,那我今晚喝完明天戒。”
“……”岑朝懒得跟她反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酒,说着以前的事情,他问这房子是她什么时候买的,倪清漾说咖啡店赚了钱买的这个房子,这片区域太旧,房价低,也没有花多少钱,买来就是用来怀旧的。
“都说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老了,就看他是不是总想一些过去的事,岑朝,我总是会想以前的事,你说,我是不是也真的老了。”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喉咙翻滚,忽地勾了勾唇角,“嗯,可能还真是。”
“嗯?”
“毕竟是老婆了。”
倪清漾笑了,“你怎么还讲冷笑话。”
“那你还笑?”
“好吧。”
电视屏幕上的红楼梦是循环播放的,她靠在男人肩上盯着屏幕看,不知不觉竟也跟着角色哭的泪流满面,只不过她比较安静,哭是没有声音的,就是悄无声息的掉眼泪。
她捏紧手里的易拉罐,松了口气,仰头灌了一口,苦涩的酒味浸入舌尖,一股酥麻的电流通入大脑,短暂地晕眩了一阵。
他听见倪清漾叫他的名字。
“岑朝。”
“嗯。”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没想过结婚,也不想去恋爱,每天除了守在电脑前打字就是吃或者喝,有时候也想玩乐,但总是没什么心情,不喜欢跟人社交,也不愿意去经营下一段关系,在你回来之前,我想的是,要不然这辈子就算了吧,当个孤魂野鬼飘着,活到几岁算几岁,我挺想活到三十六岁的。”
倪清漾语气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情绪没有起伏,眼睛盯着前方。
反倒是他,眉头紧锁,眼睛瞬间就湿了。
“我觉得三十六岁这个年纪挺好的,足够成熟,也不算老,我那时候应该赚了不少钱,没有伴侣,没有孩子,也没有父母,就一个人游戏人生,还挺体面的。”
“要是三十六岁前死掉呢,也就是天意,这些计划也就泡汤了。”
“不许说。”岑朝着急了,放下手里的啤酒就去捂她的嘴巴。
倪清漾笑着安慰他,“没事了,那都是以前的想法了。”
“现在不是有你了?”
她环住男人的肩膀,安稳地靠上去,短暂的惬意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愁绪涌来。
“可是岑朝啊,我的确没有拿的出手的学历,我也忘记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可能是真的堕落了吧,我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祖母去世以后,你又出事,我觉得生活真的没有盼头,就什么都想放弃了。”
泪水从眼角落下,滑到山根,顺着鼻翼落下,掉在他衣服袖子上。
她吸了吸鼻子,“从倪德生进监狱的那天起,我注定不会再有任何机会去拥有那些相对来说体面的工作。”
成绩再优秀又该如何,倪德生会是她档案上一辈子的污点。
“所以岑朝,我真的能理解你父母的心情,你不应该为了我去跟他们闹矛盾。”
“但是阿漾——”他嗓音沙哑,截断了女孩的话。
“我一直都是这样,只要是我认定的,我一定会要,而且是只要她,所以无论父母怎样逼我,我都不会做出任何改变。”
“那我们不能结婚呢?”
“我可以一辈子不结婚,如果你愿意。”
“那我不愿意呢?”倪清漾问。
岑朝眼里顿时涌上慌乱的情绪,他低下头看着面前的女孩,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声音有些抖,约莫是慌的。
“那你再给我一段时间可以吗?”
“阿漾,你跟我在一起应该挺开心的吧,我不会让你收委屈,我会对你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跟我说分开,等等我,给我一点时间。”
他着急的时候就会语无伦次地说着重复的话,岑朝心里已经有应激障碍了,他最害怕的就是倪清漾离开,在遇到事情的时候一次又一次把他扔下。
“好了,我没有要走。”她安慰性地摸摸岑朝的脸,“我以前总是自以为是地去做我以为对你好的决定,但是发现其实你过得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
“所以啊,我以后不会擅自做决定,也要听你的想法。”
岑朝垂下眼,任由泪水在眼眶泛滥,他勾了勾唇,很久,“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父母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是我的问题。”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气自己不能把你留在身边。”
“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我强大起来,才能选择爱的人。”
所以他拼了命的去闯,拼了命的去顶天立地。
他要告诉父亲,他自己完全可以独挡一片天地,他可以不用依靠任何人,不用依靠他的家底去独占一方。
他想成长。
成长到可以把她肆无忌惮的留在身边。
成长到不需要她硬挤进富人的圈子,因为他可以为她独创一个世界。
任她,行事如风,自由自在。
而他要的不多,唯,倪清漾,一人。
后来两个人不再喝酒,他喂她吃了不少东西,困了就把人抱到房间,岑朝想去收拾桌子,被女孩从身后拉住,他听见倪清漾的声音。
“明天和我去看望祖母吧。”
“喜讯还是要告诉她老人家。”
……
翌日下午三点,相城七号小巷。
天晴。
岑朝和倪清漾在看望了杭老太太以后开车去往西山的倪家祖坟。
西山的那条路经常被雨水冲刷,石头和泥土混在一起,农民的地无限向两边扩展,导致只剩下窄窄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车开不上去,只能走着上去。
祖坟所在地又高又远,很不好走。
岑朝一直都牵着她的手。
倪清漾走的有些累了,忍不住弯了弯唇,“去年来的时候,路还没有这么难走。”
“以前的路还没有这么窄,土地越种越宽。”她说。
岑朝问她:“要不要背你?”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那么脆弱。”
整条山路走了有近十五分钟,倪家的祖坟占地面积不小,墓碑呈线性排列,女人轻车熟路的朝着最西边走过去,那是她祖父祖母所在的位置。
老人的坟前已经立了墓碑。
在乡下,只有去世五年以上,才可以立碑。
他们讲究烧纸钱,很久以前,法律规定祭奠亲人不得动火烧钱,尤其坟墓靠森林近的地方,但是刻在骨子里的封建迷信根深蒂固,很多人冒着挨罚的风险也要烧钱。
但是倪清漾不喜欢这样,她只买了花和祖母爱吃的水果。
年年如此。
苏知春的墓碑旁屹立着另一块碑石。
倪见山。
墓碑上甚至没有照片。
他知道这是倪清漾的祖父。
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祖父的墓碑上,缓缓张了张唇,“我没有见过我祖父,但是在祖母嘴里得知祖父是一个很好的人。”
“她经常说我的性格像祖父,脾气好,对人友善,踏实肯干。”
她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淡如轻烟。
“那个年代讲究包办婚姻,女人又没有地位,所以祖母二十岁的时候就嫁给祖父了,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尊重祖母。”
女人勾了勾唇,笑的声。
“可能命运弄人吧,最善良的两个人生的孩子却是连畜生都不如。”
倪见山。
苏知春。
看见山绿,才能得知春天到来。
可他等不到山绿,她也没能迎来春天。
倪清漾眼眶微微发红,她吸了吸鼻子,弯腰把花摆在老人的坟前,“祖母,我今年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你最喜欢的岑朝。”
岑朝低头点燃三炷香,冒出烟时,燎的他鼻尖酸涩,男人弯腰将香插在坟门前。
“我们很快就会结婚,这一次,您老人家也该放心了,毕竟要嫁的是您当初最满意的孙女婿。”
倪清漾还是哭了。
她喘了口气,嗓子带着厚重的哭腔,“我很想你。”
男人吞了吞喉咙,伸手握住她的小臂,他艰难的开口,“祖母,当初答应您的,我一定可以做到。”
如果思念有声音,那大概就是扑面而来的风。
当下的季节,风是冷的。
可是现在,拂在她的脸上却很轻柔
大概是老人家在天有灵,灵魂融化在风里,然后轻轻的扑向她爱的孙女,为她拂去眼泪。
等到三炷香燃灭,两人弯腰鞠躬。
岑朝擦干她的眼泪,牵着她转身离开。
下山以后,两人开车去老房子那里转了一圈。
也不是老房子了,这里在两年前就拆迁了。
那笔不菲的拆迁款,倪清漾一分也没要。
都给了倪迎君。
两人牵着手走,女孩只到他的肩膀,娇小纤瘦的身体依偎在他的肩头,岑朝与她十指紧握,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
在他身边,她总显的小鸟依人。
就像她一个人时,可以自己承担所有,有了他便有了依靠,因为有人在身后替她撑腰。
相城早已不是七年前那个小县城,簇新的小别墅随处可见。
走过那条桥时,倪清漾问他:“你记不记得这里发生过什么?”
“你最不应该问我过去的事,因为每一件我都记得。”
岑朝走的慢,迁就着她的速度。
“疫情那年,刚刚解封,我坐车来这找你,就是在这个地方等的你,你跑过来,我抱了你。”
他偏头看向对面那家米线店,扬了扬下巴。
“我们在那家店吃了米线。”
然后是公交站牌。
“后来我在那里准备坐车回家,你想亲我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骗我低头,我们亲了一下。”
他连细节都能记住。
倪清漾脖子发烫,“你记性怎么能这么好?”
“不想忘。”
不想忘,所以总是回忆,最后,根深蒂固。
“痛苦的事情才选择遗忘,快乐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忘。”岑朝说。
“我跟你在一起等我时候,全都是快乐吗?”
岑朝偏头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反正我是非常开心。”
他很认真,“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
“所以关于你的事情,我一件都不想忘。”
所以爱是根深蒂固的记忆,是源源不断的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