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娘子给的那封信,一看就是做事的人,查到什么就记录下什么。
只有对调查事件的客观描述,没有掺杂个人情绪和态度的表露。
清楚的记录着贺玉京母亲的人生轨迹,却不对她人生发展的转折,或者选择,做出任何个人情感上的联想和推测。
比如,记录贺玉京的母亲,本身心有所属;
记录贺世翊的刻意接近,酒后留宿后,贺玉京母亲和情郎的分开;
记录哭着出嫁的少女,和婚后多年无所出;
……等等等等。
是实事求是,也是这种实事求是的字里行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体贴和委婉。
关于贺玉京的母亲,这个他自己都没想过的,让人感到痛苦、愤怒又窘迫的真相,就这样被一个不熟,甚至心中“颇有微词”的人揭露出来,贺玉京本来是很难接受的。
起初贺玉京没有反应,是因为信中内容,实在让他难以接受,顾不上反应。
等他“嗡嗡”作响的脑子,总算恢复些清明,想到自己的秘密,就这样被人扒光时,贺玉京却很难对这封信,对这封信背后的主人,生出来太多怒气。
你看,像秦娘子这一样恣意狂妄又洒脱的人,都愿意为自己留一丝体面和体贴。
他自己的亲人,他的亲生父亲,却是个这样的烂人。
——当然,这个结论贺玉京一直就有,只是心中总是觉得,不至于如此难堪。
如今在残酷的真相面前,贺玉京竟然还能分心去想,这位秦娘子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好像是抓到转移情绪和思绪的救命稻草,贺玉京控制着脑中思绪定在秦娘子这个人身上,不肯歪一点。
他生怕歪一点,那信中的字据,就会转换成一幅幅的画面,织就一张细密的大网,将他笼罩其中。
让他失态,让他无法自控。
让他也憎恨自己的存在。
也?
所以那个人,除了憎恨贺世翊,也憎恨自己吧。
贺玉京突然醍醐灌顶。
难怪他被抛弃,难怪无论贺世翊还是那个人,都厌弃自己。
还有唯一一个,给予过自己亲情和慈爱的外祖父。
以帝师的身份地位,想关照自己有什么困难,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送回侯府。
想起记忆中,那个虽然苍老枯槁,却气势如山岳的老人。
贺玉京忍了又忍,可终究意志不由人。
他想要暂时压抑逃避,可那些思绪却无孔不入,还是将他吞没。
贺玉京觉得窒息。
分不清是无颜面对被伤害的人,还是憎恨造成这一切的贺世翊。
或者是厌弃自己的存在。
可惜,柳老先生还是将贺玉京教得太好了。
贺玉京的内心已经崩溃,但别人只看得到他如常平和冷静,还有礼貌教养。
何蓁推开茶室门,看到的就是贺玉京饮茶的画面。
面如冷玉,姿态矜贵,两汪深潭带着被惊醒的警惕,直直地望过来。
早前就说过的,何蓁能很轻易察觉到,贺玉京真实的情绪。
她不会认为,他的内心和他的外在一样,看起来那么冷静平和。
何蓁随手将身后的门关上。
是贺玉京先开的口。
他没起身,只在认出何蓁之后,对着她露出个浅淡,但非常明显的笑意。
“田田来了。”
何蓁脚步顿了一下。
除了偶尔玩笑,贺玉京很少叫她小字。
贺玉京想起身,手扶了一下桌沿又停下,只朝何蓁伸出一只手。
“来。”
何蓁就走过去,将手递到贺玉京伸出的掌心。
贺玉京随手握住,视线始终停在何蓁面上,没有移开半分。
等抓牢了那只手,贺玉京面上的浅笑还挂着,看何蓁的目光似是更细致。
语速也更缓慢飘忽。
“感觉我们很久没见了。”
不等何蓁找到接话的气口,贺玉京又接着说下去。
“你最近很辛苦吧?”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委屈你了。”
听起来格外正常的话,从贺玉京嘴里,从此时的贺玉京嘴里说出,就是不正常。
轻飘飘的,毫不符合贺玉京本人逻辑的话。
何蓁看此时的贺玉京,仿佛在看一个装满滚水,即将承受不住高温,下一刻就要炸开的玻璃瓶。
何蓁另一只手覆上贺玉京的手背。
轻柔又认真的回答贺玉京的话。
“是很久没见了,所以我来找夫君了。”
“不辛苦,那些事很有意义。”
“没有瘦,是因为我又长高了一点。”
“夫君觉得我委屈,就多陪陪我。”
何蓁在贺玉京跟前蹲下来,一边用乱七八糟的答案,回答贺玉京没有逻辑的问题,一边微微仰头,用安抚的眼神回视对方。
贺玉京窒息心脏和飘忽的灵魂,好像就实了一些。
他的眼眸随着何蓁下蹲的动作,跟着缓缓垂下。
像神明俯视人间。
实际上,那个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男人手掌,眼神坚定又温柔的少女,才是真正的神明。
至少在这一刻,在贺玉京眼中,她是。
原本贺玉京以为,自己能维持住表面的冷静,却无法消解内心的崩溃。
此刻,何蓁出现那一刻,贺玉京又觉得那些即将爆发的东西,好像可控了一点。
在少女以近乎呵护的姿态,轻柔说完那些他根本没听清的话之后,贺玉京的脑子已经能进行思考。
不是消解掉了那些让人崩溃的情绪,而是在内心分出来两个人。
一个抱着那些崩溃的情绪蜷缩一旁,一个清醒冷静地活过来。
活过来,贺玉京的脑子就好用。
何蓁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
她这样的态度,是知道了吗?
可她怎么会知道呢?
她又会怎么看呢?
贺玉京的脑子在转。
但他不理会。
只是朝着那个神明般的少女弯下身,闭目,在对方额间,落下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我们回家吧。”
贺玉京清浅的笑容收了起来,视线依然落在何蓁身上,声音也依旧温缓,透着某种眼巴巴的祈求。
何蓁正为额间冰冷柔软的触感怔愣,听到贺玉京这话,觉得他好像好了不少,就“嗯”了一声。
“好,我们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