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朕进去看看。”
皇帝说完,不等贺玉京说话,就抬脚往宫殿台阶上迈步。
贺玉京应了一声,没有多问,率先上前两步,将宫门上的封条撕下,然后用力向内推开尘封已久的宫门。
宫门吱呀,像深巷等归人,日夜泣血的喑哑。
而喑哑的尽头,是摇摇晃晃的旧日回忆。
可惜,回忆脆弱,被鸦声一惊而破。
定神凝望宫殿深处的皇帝,追忆往昔的神色破碎,抬脚缓缓跨入宫殿门,语气哀伤。
“贵妃生前最厌乌鸦,如今她的地儿,竟也被这畜生霸占。”
这不是贺玉京该接的话,他拿眼神看了跟着的内使一眼。
内使心领神会,已经躬身求皇帝饶命。
不知是不是皇帝心情好,他看了内使一眼,并未说什么,只一步步往前走去。
内使见状,亦步亦趋跟上,揣测着同皇帝道:
“我这就让人,将贵妃宫重新清扫修缮。”
“朕准了吗?”
内使脸上还挂着小心的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吓得彻彻底底跪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不愿在贵妃宫中生气,皇帝并没要动怒的意思,这摆了摆手,皱眉道:
“你别跟着。”
贺玉京以为,是皇帝有话要说,就走得近些。
结果皇帝什么话也没说,只一步步朝着宫殿深处,沉默地走着。
直到到达当年起火的那间宫室。
经年的风雨来过,那些被火舌吞没的残痕,早被冲刷得几乎看不出。
只有地面,有东一块西一块的黑色稀碎和焦炭。
“贵妃是这世上,最恬静温柔又才华满腹的女子,入宫多年,从未害过人,连给下仆摆脸色都屈指可数。”
“贵妃是最好的,就连她生的两个孩子,都是这世上最好的。”
“一个骁勇善战,重情爽直,一个聪敏擅谋,才华横溢,且二人兄弟感情极好。”
“我曾经想过,这样一对兄弟,怎么不是守护大晟江山,最稳固的组合呢?”
贺玉京听得心惊,同时也听出,二皇子和五皇子杀身之祸的根源。
他面色平和,双目沉静,就那么任由皇帝慢悠悠的,说着曾经的往事,像是丝毫没察觉,其中夹带出的隐秘恩怨。
“大概是我的私心,触怒了神佛。”
“还不等我彻底动摇换储君的心思,那场灾难就这么降临。”
说到这里,皇帝沉默了许久。
贺玉京无法安慰,只能叹息一声“天妒英才”。
皇帝竟是很认同地点了下头。
就在贺玉京以为,皇帝要继续说当年那场大火的后续时,对方却突然转了话锋。
“贵妃那样好的人,在这囚笼一样的后宫,人缘却并不好。”
越是被皇帝宠爱的,人缘越不好——表面的恭维讨好不算。
“顺妃那时候,不过是住在偏殿的美人,也是个贞静的人,总对着狸奴爱不释手,因着狸奴的关系,倒是让二人处成了姐妹。”
“后来贵妃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朕都不忍见顺妃……直到昨日夜间,不知哪里闯进来一只狸奴。”
“晚上,朕,朕就梦到贵妃……这是这么多年头一遭。”
仿佛是贺玉京的错觉,他从皇帝的声音中,居然听出了一丝哽咽。
当然,除了哽咽之外,贺玉京也听出来,这一次四皇子真正的转机——一只狸奴。
真可笑,同为儿子,同为宫妃。
活着的人,诚惶诚恐想得到的君父垂怜,竟然要靠一只狸奴,来唤起不多的温情。
只是这唤起温情的人,是四皇子装傻,还是五皇子做的手脚呢?
若是……狸奴唤醒怜惜是假,怜惜送来狸奴的人,怕才是真吧。
可若当年没有那场祸事,二皇子和五皇子好端端活着,二人还能得到如此的偏爱和垂怜吗?
贺玉京下意识看向皇帝,早不见面上伤怀,更听不出喉间哽咽,只有经年累月下来,越发威严深重的帝王之威。
即便,是垂垂老矣的帝王。
“想来是贵妃娘娘,体恤陛下日日为国操劳,不忍梦中相见伤怀,扰了陛下安眠。”
皇帝听到这话,突然笑了一声,像是贺玉京说了多么逗趣的话。
低头笑够了才对贺玉京道:
“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了吗?竟然能从你这古板嘴里,听到一句好话。”
不过一句玩笑,皇帝说完就算,谁知贺玉京却神色认真回话道:
“非臣妄言,此乃民间自古就有的说法。”
“逝去的人,虽不能轻易同生者相见,若真思念得紧,便会化身其他物件,出现在生者周围,又或者托梦来见。”
贺玉京说得言之凿凿,仿佛他自己都信了。
皇帝沉默下来,无声冲贺玉京摆了摆手。
“你也回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贺玉京没有立马告退,而是在得到允许后,将服侍皇帝的内使唤来,才转身出了宫门。
今日这一趟,不仅听到些陈年旧案的消息,更明确了四皇子转机所在。
此时出了宫门,脑中线索越发清晰起来。
握住袖带中那枚玉佩,贺玉京忍不住心中感叹。
“秦娘子和五皇子,好手段。”
今日这一场,皇帝心中多次收到不能言说的好处,确实对顺妃和四皇子,起了些怜惜。
可即便如此,皇帝却始终没有提起过,那个重伤未愈的儿子,没有给他松口。
这枚玉佩,想来便是其中关窍了。
只是明日不能戴,这显得太急,露了刻意。
贺玉京思量一番最近的日子,心中有了主意,重新将玉佩放好,抬脚跨进玉京院。
路过门房的时候,正见有人往玉京院递东西。
往日这种没扯到的贺玉京的琐事,他是不会主动管的。
今日不知怎么的,在视线落到门房那人拿着的包裹上,停下脚步问道:
“这是往哪里送的?”
门房送东西的小厮,难得同郎君打呼,忙不迭地应声:
“往主屋送的。”
“给夫人的。”
给夫人的?
某些记忆浮上心头。
贺玉京抬手拦下,问了句重中之重:
“是谁家送来的?”
“听说是夫人娘家的兄长。”
兄长?呸!
田云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