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玩笑,臣子心悬。
人人都在揣测君王话中的机锋,是不是在点自己,无人在意被当做借口的小小何蓁。
贺玉京倒是想接话,可皇帝点名何蓁,他想也不能。
何蓁也没指望人。
甚至在听出,皇帝以她作筏之后,内心的愤怒咆哮,已经彻底掩盖第一次面见君主的紧张。
何蓁的仪态更端庄,面上的笑容更得体,出口的声音如琴师拂过琴弦,精准清晰又干净利落。
“万民万景尽在陛下心中,而敬仰陛下,乃大晟子民天性,本无需刻意矫饰。然妾年轻识薄,唯以夫君行止为鉴,亦步亦趋,聊表感念之心。”
殿中过分安静,静得的声音绕梁婉转,转入每个人的耳中,再带出他们不敢出的大气。
平日最木头的人,做着平日最木头的那一套言行。
在此时,却被衬得只有生动从容。
“哈哈哈哈——”
老皇帝深看那仪态满分,连珠钗衣角都不动分毫之人良久,面上沟壑牵动眉眼,开怀一笑给众人以喘息,给何蓁以肯定。
“好一个‘亦步亦趋’,好一个夫唱妇随!赏!”
皇帝满意的高声称赞,紧接着视线游走于何蓁夫妇二人之间,面上复带上纯粹的玩笑,抬手将贺玉京招过去。
“嗯,果真与你的衣裳很配套。”
说完这话,皇帝拍拍贺玉京手臂,下巴抬向何蓁,眼神却揶揄地看向贺玉京,道:
“瞧瞧,为了追随夫君,人花儿一样的小姑娘肯为你扮老,妻贤如此,可别亏待了人家!”
贺玉京听闻,眉眼带笑地看何蓁一眼,一脸坦然地附和皇帝的揶揄。
殿中氛围和缓,青沙国使臣很有眼力见儿的起身凑趣儿。
“能臣有贤妻,大晟陛下如虎添翼,自然江山永固!”
皇帝听得此言,又是一阵开怀,对着恰好端上赏赐的小内使,冲何蓁的方向挥挥手,然后举起酒杯。
“好!那就敬我大晟,江山永固!”
殿中人齐齐举杯,何蓁双手接过赏赐,在众人放下酒杯后,从容退后转身。
回末席座位过程中,何蓁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个中情绪,复杂难辨,其中最强烈的,除了皇帝身侧的贺玉京,还有一道来自殿中。
何蓁从容自然地扫过,却在看清那人时,眼中闪过异色,连尺量般的端庄步伐都缓了一拍。
这样细微的变化,就算一直盯着何蓁的人都未必能察觉,可早清楚何蓁那个模板有多么精确的贺玉京,却十分肯定地捕捉到这一点。
视线飞快扫过去,贺玉京舒展的眉目毫无波澜,只那一片潋滟光华的眸色沉了沉。
宋隐驰?
就是那位,让何蓁遭遇无妄之灾的宋家郎君。
何蓁不认识。
但不妨碍何蓁注意到他。
不是因为他比别人直接的视线,也不是因为他俊逸倜傥的皮囊。
而是何蓁一眼扫过去,就注意到的,一枚似曾相识的玉牌。
疑似故人旧物的玉牌。
不确定,再看看。
宴会过半,皇帝退场,殿中气氛热络轻松许多。
何蓁只觉得吵死了。
不掩眉宇间的不耐烦,何蓁没有遮掩地起身,声音不大不小同守在门口的内使交谈。
“公公,我想出去散散酒气,烦请替我引一引路。”
“应当的,夫人客气。”
小内使认出,何蓁是得了陛下赏的那位夫人,当即热情又耐心的,将何蓁引去殿外一处亭内。
此时天色渐暗,宫灯已经陆续点亮,辉煌灯火映衬下,皇宫内景褪.去白日威严,染上富贵享乐的安闲。
何蓁背对宴饮的宫殿,视线投向亭外,欣赏着难得一见的夜景,仿佛真的只是出来散酒气。
只她自己怀着些能否解谜的不确定,心中默默倒数。
十、九、八、七……不知倒数了多少遍。
来人比何蓁想的沉得住气。
脚步声在亭外站定,衣料摩挲声响起后,才是如那人皮囊一样优越的声线。
“敢问亭中,可是贺二夫人?”
何蓁定了一下才转过身,视线在对方身上不失礼地一扫而过。
那枚玉牌不见了。
“我是,敢问郎君……?”
“在下宋隐驰,偶遇夫人在此,便想亲口同夫人说声抱歉。”
宋隐驰第一次见何蓁,但实际已经听过不少对何蓁的评价。
眼见与流言评价,看似统一,宋隐驰却隐觉背离,这让他确实生出些好奇。
贺惊春提起这位小婶,除了主观的憎恶贬低,更多的就是木讷无趣,还有背后隐藏的惧意。
无利益纠葛的旁观者,说得最多的则是端庄温良。
他见到的也是中规中矩,端庄温良,宜室宜家的标准贵夫人。
而他曾经隔墙听到的,却是清醒又胸有丘壑的犀利形象。
宋隐驰对何蓁好奇,却对何蓁不了解。
他没有察觉到何蓁掠过他腰间的视线,只看到对方客套又不解的眼神。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先前流言之害,终究有在下的责任,故而想同夫人说声抱歉。”
没看到想看到的东西,何蓁无法确认,便没了多言的兴致,挂上那套假人做派,客套疏离道:
“宋郎君已经同我夫君致歉过,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夜寒风大,我先告辞了。”
何蓁说完,却并不挪动脚下。
宋隐驰见状,知道是自己站在亭口,对方是为了避嫌。
对于戛然而止的谈话,他虽有一瞬错愕,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率先告辞离开。
他以为贺二夫人是在等他,或者是想为流言骂他一顿,又或者是警告他,不准将那日隔墙之言外传。
结果什么也不是。
甚至看起来完全不像在等他。
难道是他想多了?
然而事实却是,不是他想多了,而是他想得还不够多。
真正想得多的人,在何蓁重新跨进殿中之前,带着翻飞的袍角,站到了何蓁跟前。
贺玉京看着眼神清亮,周身清爽,无一丝酒气的何蓁,道:
“我听内使说,你喝多了出来散酒气,见你久未归席,还以为你酒醉不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