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准守孝的这一年时光里,每至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他总会陷入那一段段难以忘怀的梦境之中。梦境里,母亲那严厉却又饱含深情的面容总是清晰浮现,往昔那些被母亲严苛管教的场景,如同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放映。
回想起李准三岁那年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堂屋的地面上小李准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那高高的门槛上玩耍,他双眼紧闭,双脚悬空,小身子随着晃动的双脚有节奏地摇摆,嘴里还不时发出欢快的哼唧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就在这时,门外悄然伸出一只小手,那只小手带着几分调皮与好奇,悄无声息地从他脑后将其肩膀猛地往后一拉。毫无防备的小李准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后倒去。“啪” 的一声脆响,他的后脑重重地磕在地上,那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刺耳。小李准下意识地用小手摸了摸脑后,原本光滑的后脑瞬间肿起一个鸡蛋大的包块,疼痛如汹涌的潮水般袭来,小家伙再也忍不住,“哇” 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李准一骨碌爬起身来,满脸愤怒,眼眶里还噙着泪水,他紧紧拉住偷袭他的小男孩,那小男孩脸上带着一丝惊慌,但又夹杂着些许得逞后的窃喜。小李准刚想挥起小拳头打下去,就在这时,母亲桂花恰好走进堂屋。桂花身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衫,发髻高高挽起,眼神中透着平日里的威严。见状,她立即大声呵斥道:“住手!” 那声音犹如洪钟般响亮,让小李准和小男孩都不禁打了个哆嗦。
小李准委屈地哭着告状:“母,是老表从背后拉我摔倒了,我还撞了一个大包。” 他一边抽泣,一边用小手比划着头上的包块,希望能得到母亲的安慰与庇护。
桂花柳眉倒竖,原本温和的面容此刻变得严肃起来,大声吼道:“过来,跪下!” 那语气不容置疑,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小李准不敢有丝毫违抗。
小李准满心不情愿,嘴里嘟囔着:“又不是我的错……” 但又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只好慢吞吞地走到一旁跪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抽抽搭搭地问道:“母,又不是我的错,为啥子要罚我罚跪?”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委屈与不解,直直地望着母亲,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桂花一言不发,转身从祭祀供桌上取来一些油灯碗里的桐油,那桐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微的光泽。她轻轻倒在手掌上,缓缓摩擦双手,待桐油均匀地涂抹在掌心后,她走到小李准身边,蹲下身子,温柔地按摩着他脑上的包块。她的双手虽然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但按摩的手法却轻柔而熟练,仿佛能将疼痛一点点地驱散。
一边按摩,她一边大声训斥道:“你知道为啥罚你跪吗?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一个小娃儿,坐在那么高的门槛上晃荡,稍有不慎就容易摔倒受伤,何况你背朝门外,全然不知身后的危险,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她的声音虽然严厉,但眼神中却透着一丝关切与心疼。
母亲的按摩手法轻柔而熟练,渐渐地,小李准感觉疼痛减轻了许多,他停止了哭泣,小声说道:“母,我晓得错了。” 他低下头,脸上带着一丝羞愧,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确实有些鲁莽。
王桂花自土墙取一小木条,站起身来,高声道:“仅知错无用,需铭记于心。记住,响鼓还需重锤,荆棍下出好人!” 言毕,持木条重打三下,每一下都带着几分力度,打在小李准的屁股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疼痛让小李准忍不住扭动了一下身子,但他咬着牙,没有再哭出声来。
如今想来,那竟是母亲为数不多的严厉,然亦是深深的爱意与教诲,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李准亦念及,母亲为使其有更多光阴读书,自幼禁其务农。别家孩童在稻田里嬉笑奔跑,捡拾谷穗,满心欢喜地用换来的谷穗去换糖吃,那甜蜜的滋味仿佛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而母亲却言宁售己之嫁时首饰换糖与儿,亦不许他荒废读书时光。那是怎样的一种望子成龙的期盼,如璀璨星辰,照亮他前行的漫漫征途。常言农村子弟幼时不苦读,长成何以居官?母亲的话语,如同警钟,时刻在他耳边回响。
李准又想起五岁那年,华蓥山的冬日,天空总是灰蒙蒙的,雪稀稀落落,难得一见。然而,气温却低至零度以下,冬水田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那冰面如同一块巨大的玻璃,轻触即碎。成人对这冰面不以为意,可在孩童眼中,却觉饶有兴味。他们常以各类形状的容器制冰糕,再添上些许白糖,放入口中,那丝丝凉意与甜蜜的滋味,成为了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小李准与伙伴最爱玩扔冰漂,他们会仔细地择薄片瓦片或石块,持于右手,原地转一至三圈,然后猛地扔出去,那瓦片或石块便如离弦之箭般在冰面上飞驰。近的有十几米,远的能漂几块水田近百米,看着那冰漂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孩子们的笑声在田野间回荡。
家门口的田埂堆满了大小石块,小李准穿着新鞋,满心欢喜地在田埂上玩耍,并未留意脚下的危险。突然,他的脚陷入石缝,一阵剧痛袭来,他眉头紧皱,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忍不住大声呼喊:“疼,疼死我了!” 伙伴们见状,先是一愣,随后哄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刺耳。非但无人援手,他们反而一哄而散,皆奔逃而去。小李准知其将禀报母亲,若母见之,必受斑竹炒瘦肉之责打。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奈,双脚在石缝中奋力挣脱,可石缝却像一双无情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他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写满了焦急。
就在这绝望之际,小李准突然停止哭泣,开始冷静思考。他看了看周围,发现可以用另一足踢开石缝外的石块。于是,他强忍着疼痛,用另一只脚一下又一下地踢着石块。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鞋带有解,遂忍痛弯腰,双手颤抖着解之。那双手因为疼痛和紧张而不停地颤抖,但他没有放弃,经过一番努力,未几竟得解脱,缓缓从石缝中移了出来。他寻一竹竿挑出鞋子,拂净灰土复穿上,佯装无事归家。母亲看到他时,微微皱眉,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与关切,问道:“儿啊,为何鞋子沾满灰土?” 李准支支吾吾不敢言语,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母亲虽未深究,但那目光却似能看穿他的心思,让他的心中一阵忐忑。
小李准未及家门,母亲与众伙伴已出,李母怒欲罚其跪。就在这时,祖父李大春路过,他身形高大,面容慈祥,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问明缘由后,他捋了捋胡须,言非但不可罚跪,反当盛赞,遂述当年小司马光以石砸缸救落水伙伴之事。李母听后,若有所思,方赦小李准。可如今,那些曾经的嗔怒与宽容,都成了最珍贵的回忆,如熠熠生辉的珍珠,镶嵌于岁月的长河,永不褪色。
李准经常在梦中哭醒,他心中悲呼:“母,您为育我自幼吃苦耐劳之品德,桌上饭粒必令捡起食尽,碗中粒米不许剩余,汤羹亦须饮净。在外不得私食,不可奢靡铺张,往六十里县城赴考亦仅许步行,不许乘轿。您至广东,宁乘空气污浊、令人呕吐不止之三等底舱,亦不升舱,唯念节省,宁苦自身,不欲累及县令父亲治下百姓之负担。母亲啊,我至今未获取功名,实乃不孝!”
那自责与悲痛,如汹涌澎湃的海啸,几欲将他淹没,泪水如断了线的珠串,滚滚而落,浸湿衣衫。他在梦中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那已经逝去的母爱,可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