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个小小的办公室。
一面墙上满满当当都是用来收纳文件和各种工作杂物的柜子，对面角落里，一块大大的白板特别显眼。
白板上写着客户、确认、数量之类的字样，一看就知道这儿是干啥工作的。
不过在这些标识下面，几道用红色马克笔随意画的线，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瞅瞅哈，今天从国内运来的货物是…… 嗯。”
正埋头记录的字迹，在红线跟前突然停住了。
看来是地方不够写了。
正在整理当天工作的女子，微微挑起那双清冷的眼睛。
噗，刹那间，藏都藏不住的幸福满溢出来，不过这幸福的时刻很短暂。
咔嚓。
她给那些涂鸦拍了张照，接着擦掉红色字迹，又继续奋笔疾书起来。
写完后，她走到窗边唯一的书桌前坐下，盯着桌上的小相框。
相框里的照片，是在圣地亚哥大教堂前，两个人并肩坐着的身影。
一男一女，被炽热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褪色的衣服，破旧的鞋子，还有因长途跋涉而略显疲惫的身躯。
这两人，正是李雯熙和孙宇。
“那段旅程，可真是漫长啊。”
她回想起那两个半月的旅途。
那几乎是一段无声的时光，别人四十天能走完的路，她却花了将近两倍的时间。
倒不是出了啥事，只是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儿，想慢慢琢磨。
她在一个城市停留过四天，也有在葡萄园边上露宿的夜晚。
她还记得那晚，漆黑的天空中繁星密布，月亮皎洁明亮。
风里带着用石头围成圈生起的篝火留下的痕迹，那闪烁的红色光影和气味，还有白天热得让人受不了，到了晚上却格外凉爽的空气。
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男人，跟着她来到了温哥华，不知不觉，两人就成了夫妻。
每次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满是愧疚。
他本没做错任何事，却因为自己，不得不离开家乡。
于是，李雯熙鼓起了勇气。
嗒嗒嗒，门把手晃动起来。看来今天又有小客人上门了。
李雯熙打开门。
“妈妈！” 一个穿着公主裙，却把裙子穿反了的小女孩，咯咯笑着，一下子抱住了李雯熙的腿。
小女孩圆圆的脑袋上，头发像椰子树叶似的，四面八方扎着小揪揪，下面挂着像樱桃一样的红色小铃铛，晃来晃去。
这个小女孩的存在，就是她鼓起的最大勇气。
“爸爸呢？” 李雯熙轻声问。
可小女孩只是在那儿晃悠，没吭声。
这孩子，单纯又善良。
长得像爸爸，可真好。
李雯熙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小女孩身上特有的甜甜的奶香味飘过来，李雯熙嘴角忍不住上扬，心里全是幸福。
看到妈妈这样，小女孩又咯咯笑了起来。
“…… 不能跟她太亲近啊。”
懊悔像一大团乌云，滚滚压来。
她感觉自己好像对这个可爱的小生命犯下了大错。
育儿方式难免会溺爱，自己不就是照着妈妈养育自己的方式来养女儿的吗？
可这不行啊。
所以她曾想着，至少不能让女儿像自己一样。
咯咯咯，小女孩又笑着手脚乱蹬起来。
没错，她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这点，太像自己了，李雯熙心里有点愧疚。
这时，客厅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思思呀！你打扰妈妈工作可不行哦！”
孙宇穿着一身滑稽的行头出现了。
长长的衣服，上面挂着用各种彩色纸条串成的项链，一只手上还戴着粗粗的玩具戒指。
再瞧他头上，那是啥？难不成是皇冠的图案？
他这模样，就像从古老故事里走出来的滑稽小丑，李雯熙忍不住笑了。
“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吧？”
孙宇快步走过来，接过小女孩，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没有。” 李雯熙看着丈夫和女儿，眼神就像在台下看戏剧的观众。
没错，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融入这幸福的关系里。
就在这时，孙宇把用晾衣架做的皇冠图案，戴在了像椰子树一样扎着头发的女儿头上。
“瞧！现在小公主完美登场啦。”
小女孩开心地张开双臂，又咯咯笑了起来。
那幸福的笑容，总是不自觉地感染着李雯熙，让她嘴角上扬。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做出了平时会装作没看见、直接略过的举动。
“等一下，衣服穿反啦。”
“哎呀，我疏忽了！”
“我来弄吧。”
自己亲自给孩子整理衣服…… 这感觉，尴尬得要命。
“好啦，这下好了。”
给孩子重新穿好衣服，小女孩圆溜溜的眼睛看向妈妈，然后说：“妈妈，亲亲！”
她提出了让人没法拒绝的要求，小嘴巴嘟得高高的。
“好，亲亲。” 小女孩像小爪子一样的小手，抓住李雯熙的脸。
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小小的、软软的触感落在嘴唇上。
“啵” 的一声，小女孩撅着嘴，使劲儿发出声音，大概是在模仿爸爸平时的样子。
李雯熙打心底里感激孙宇，是他把孩子教得这么好。
“那我去工作啦。”
“好，工作结束再见，思思也一会儿见哦。”
丈夫和女儿回到客厅。
关上门后，刚才还像是某个幸福家庭一部分的空间，瞬间又变回了单调的办公室。
02
几个小时后，上午的工作整理完，李雯熙来到厨房，面前已经摆好了午餐。
菜单有满满夹着蔬菜和火腿的三明治、鸡蛋、沙拉，还有刚榨好的橙汁。
孙宇说他和孩子已经吃过了，但还是坐在对面，陪她一起吃，不让她一个人。
“照顾孩子，累不累啊？”
李雯熙这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带着距离感。
她勉强挤出笑容，对面的孙宇却回以温暖的微笑。
“怎么会呢，她这么可爱。”
“确实，她乖的时候，简直就是小天使。”
“思思一直都是小天使呀。”
小女孩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裙子皱巴巴的，她也不在意。
李雯熙强忍着想要抱抱她的冲动，搅拌着沙拉。
“雯熙，你还是对孩子小心翼翼的吗？”
“还是” 这个词，用得太准了。
恐怕这辈子都会这样吧。
所以，面对孩子那无比可爱的笑容，她都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 是啊，我怕思思也变得像我一样。”
“你还在担心这个呀？”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家人是啥样的。”
骄傲自大的爸爸，自尊心扭曲的妈妈。
自己不就是过着像他们俩的孩子一样的生活吗？
“…… 她咋会变成那样呢？说不定像我呢。”
李雯熙希望孙思思能不一样，希望她能以一颗不扭曲的心，去结交朋友，去爱别人。
要做到这一点，最好只受到像孙宇这样好父母的影响。
在李雯熙心里，自己在这个家的角色，就是提供经济支持。
然而，孙宇可不这么想。
“我觉得不会的。”
“嗯？”
“你不是知道那样不对吗？”
问题就在这儿，这家伙太乐观，还把自己想得太好。
“知道又有啥用？”
没错，自己知道不对，却还是没能摆脱那样的生活。
明明知道错了，不还是在林晓英面前失控了吗？
李雯熙带着自责小声嘟囔着，孙宇却摇了摇头。
“知道总比不知道强，而且你这样刻意保持距离，也不好。”
“你这话啥意思？”
“思思多在意你啊，她眼巴巴地盼着你的爱，都快急死了，你不知道吗？”
“…… 为啥？”
“为啥？就因为你是她妈妈呀，这还不明白？”
啊，自己这反应，真像个傻瓜。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就说自己吧，曾经为了得到妈妈的爱，啥荒唐事没干过。
要是女儿也变成那样，可咋办？
李雯熙心里一阵害怕，孙宇轻轻拍了拍她。
“多疼疼思思，你心里清楚啥事儿不能做，肯定能成为一个好妈妈的。”
好妈妈…… 这几个字，让李雯熙心里一阵激动。
“…… 我能行吗？”
“要是你可能犯错，我会提醒你的。”
“好…… 我知道了。”
李雯熙鼓起勇气，与其相信总是怀疑自己的自己，不如相信一直选择正确道路的爱人。
生命中的后悔, 或许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教会我们更珍惜眼前。
于是，这位走向沙发的妈妈，坐在孩子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小手。
“话说回来…… 你最近跟你继父联系过吗？你爸爸咋样了？”
啊…… 这个啊，这是她现在不太想提起的事。
一想到这些，心里就涌起一阵不舒服的情绪。
“上周他从疗养院出来了，听说精神状态不太好。”
“看来打击挺大的。”
“也就这样，他以前也没对我多好过。”
没错，李政学把孙宇当成讨厌的绊脚石。
可他现在还这么关心，简直是自讨苦吃。
人太善良，也不一定全是好事。
“但他毕竟是你爸爸呀，要是连我都讨厌他，那真就断绝关系了。说不定哪天你想和家人和解呢，为了那一天，我也不想讨厌他。”
“…… 好吧。”
李雯熙淡淡地回应道。
反正她觉得，那样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你妈妈身体好点了吗？”
唉，这个问题，同样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还是老样子。” 除此之外，她也不想多说啥，根本就不愿去想。
李雯熙冷淡的态度，让孙宇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大概很难理解吧，毕竟他的家庭一直都很和睦，充满了爱。
他的父母甚至接受了他突然出国，还组建家庭的决定，即便他的妻子曾遭受过各种诋毁，他的父母也没说过一句不满的话。
相比之下，李雯熙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不自觉地低下了头。
“你继父肯定很不容易。”
“是啊。”
想到弟弟，李雯熙心里沉甸甸的。
因为突然发生的事，弟弟中断留学回国，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照顾着一团糟的父母。
弟弟也真是善良。
“…… 他说他也不打算结婚了。”
“这一点，你和你弟弟还挺像的。”
“这还不是我们父母的‘杰作’，有这样的家庭，哪个孩子愿意要呢？”
在朝圣之路的终点，圣地亚哥大教堂前，她曾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单身，不组建家庭。
可最后，却成了现在这样。
“你现在还这么想吗？”
面对孙宇的问题，李雯熙苦笑着。
他明明知道答案，还故意问。
至于为啥要故意这么做…… 她心里清楚。
“…… 不，和你在一起，我觉得…… 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这话充满力量，有一种能牵动人心的力量。这种力量，自己说出来的时候，比听别人说的时候更强烈。
他们俩结婚，不就是因为孙宇无数次的表白，都抵不过李雯熙那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 “我也…… 爱你” 吗？
就因为这一句话，她承认了自己一直回避的感情。
所以，孙宇总是让李雯熙自己说出 “幸福” 这样的话。
每当她陷入低落情绪时，就不断鼓励她这么做。
而今天，他又多问了一句。
“还有思思。” 对，没错，他们还有一个善良可爱的孩子。
“嗯，还有我们的思思。”
“我们的思思”，这话一出口，李雯熙心里一阵发软。
孩子出生都十七个月了，一直以来勉强维持的距离感，在这一刻瞬间崩塌。
这孩子咋能这么可爱呢？
真想紧紧抱抱她，亲亲她的脸蛋，在她圆圆的额头上亲一下。
过往亲身经历的心理阴影，让她一直刻意回避的女儿，在她心里，其实也是无比珍贵的存在。
“那，这个给你。” 正想着，孙宇递给她一个东西。
…… 这是啥呀？
材质像是纸，剪成了尖尖的形状，之前应该是用晾衣架夹着的。
上面涂了很多黄色的皱纹纸，中间有一个红色的小团。
李雯熙拿着这个咋看都不明白的东西，皱起了眉头。
“…… 这是啥呀？”
“这是思思说要送给妈妈，自己努力做的皇冠哦。”
就这样，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份珍贵的宝物。
是啊，后悔过往, 不如珍惜当下, 展望未来。
—— 番外3：远方的安身之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