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额角微跳。
从小习惯了被万人追捧,只有在父亲面前,这些年来他拼尽了全力,也永远都被批得一文不值。
他心下一时愤懑,忍不住反驳:“可儿子从未觉得自己十四岁中了秀才,就有哪里得脸面了!”
“是,这世上苦读数十年而不中的人太多,故此满坑满谷都是些老头子参考,便衬托得十四岁中秀才似乎稀罕了些。”
“可是再稀少,也并非只有儿子一个。全国各省历数起来,总数也并不少!”
贾政气结:“你!”
“父亲,儿子只是十四岁中了秀才而已,距离进士的路何止迢迢万里,儿子哪里敢夸耀自己是什么文曲星下凡!”
说到底,终究都是自己父母夸耀出去的罢了!
他自己从未曾觉得自己有多优秀,甚至东府就有现成摆着的考中进士的堂伯父贾敬,人家都没有自夸什么,亏他父母非要把自己夸上天!
父母那样的夸赞,反倒让贾珠觉得厌烦!
更何况,父母用这样的夸赞给了他太大的压力!
他只觉得,每次考试,所有人都在看着他。都在说,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文曲星,到二十岁时必定能中进士了。
言外之意,若是他二十岁考不中,那便会让所有人失望!
科举压力如山,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考中?上一次春闱,他尽管拼尽全力,却也还是落榜。
那时还有年纪小为托辞,可是随着年纪渐长,他只觉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
这样的压力,他快要扛不住了呀!
贾政气得抓起桌上戒尺,照着贾珠肩头就抽了下去。
“你还在这里给自己找借口!”
火辣辣的疼痛,从肩膀处燎了上来,贾珠眼底一片泪光。
“父亲,儿子并未说谎,儿子是真的丝毫未敢懈怠!”
“……儿子也只是近日来,有些心神不宁。”
“求父亲再容儿子些时日。等儿子将私心杂念摒除,一切或许就好了。”
贾政冷笑:“心神不宁?你有什么可心神不宁的?”
“瞧瞧如今,你依旧能住在府里,锦衣玉食,出入都有人伺候,你不愁吃穿,不必在乎银子,你还有什么私心杂念?”
贾珠轻吼:“父亲!可是人并非只要吃饱穿暖,心中就再无挂碍了!”
贾政将戒尺狠狠抽在书案上:“那你说!你究竟为何心神不宁?”
“父亲……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考科举?科举是那样一条艰难的路,这天下多少人穷其一生都考不出来,我们明明出身尊贵,却为何也要与世上那些寒门学子一起,去挤这样一条艰辛的路?”
贾珠越说越委屈,眼底已是泪下,“父亲,儿子就不明白了,咱们父子这一生拼死拼活地去读书,只为挣一个前程。可是为什么,人家父子却可以什么都不努力,一切就可坐享其成?”
“人家不爱读书,却可以凭借一等将军嫡子的身份,得「荫监」身份,入国子监读书。我十四岁拼尽全力考来的「进学」机会,人家只是坐在家里等着,就能白白得到!”
“然后人家到了年岁,腻歪了在国子监念书,就可以再凭借监生的身份,捐一个五品的同知来。人家又嫌弃实职太累,索性只要个虚职就罢了。因为人家不用着急,只要等着大老爷身故之后,人家自然可以世袭爵位!”
“父亲,您告诉我,都是一个祖宗的子孙,为何他们能如此安逸逍遥,咱们却要活得这样苦这样累!”
贾政心底也翻涌起同样的难过和不平。
是啊,凭什么!
科举这条路,他走得比儿子更辛苦。在儿子这个年纪,他连儿子的天资都不如!
读书这些年,他竟什么都没考出来过。
可是反观大哥贾赦,花天酒地、恣意妄为、不学无术,可是人家偏偏什么都有!
贾政深深吸气:“正因如此,所以我和你母亲才会如此给你们几个如此铺路!就是要让这天下人知晓,咱们这一房才是更优秀的子孙,才比他们更有资格承袭祖上的爵位!”
“你怎会不明白父母的苦心,今日反倒质问于你老子我!”
贾珠深深吸气,收回眼泪,绝望地摇头。
“可是父亲,您这样的心意,却仿佛并不被世人接受。”
“这世上的人啊,只知道死死守着所谓「嫡长制」,明知道是捧不起来的阿斗,却也不肯去改变!”
贾政叫儿子说得,也有些灰心丧气。
“那又有什么办法?毕竟是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传承下来,又如何是咱们一家人就能改变的?”
贾珠霍地抬头,眼底涌起绝望的光芒。
“所以,父亲,您说如果琏兄弟他死了呢?”
“那是不是勒着咱们脖子的这道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贾政惊得一个踉跄。
“珠儿!你,你说什么呢?”
贾珠却不看父亲,视线直勾勾只盯着地面。
“只要他死了,一切就都好了。我不用再去考这劳什子的科举,咱们一家子就也永远不用搬出荣国府的正院去!”
还有……凤妹妹她,就会心甘情愿嫁给自己了吧?
贾政心跳加速,惊愕望着儿子。
这样的儿子,是他从来未曾见过的。
贾政丢了戒尺,疾步走过来,伸手按住贾珠的肩膀。
“儿啊,你……你该不会是已经做了什么吧?”
贾珠缓缓抬眸,对上父亲的眼睛。
这一刻,那个天纵英才的少年,眼底潋滟起一片阴狠。
贾政心下又是一颤,“难不成,他这次的坠马……竟然与你有关?”
贾珠缓缓眨了眨眼,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他没死。”
“不过也没所谓,只要他从此残疾了也行。”
“我听说太上皇如今人老了,开始喜欢「十全十美」,眼前容不得残缺了的人。”
“前儿哪家子爵府就传来消息,那老的死了,嫡长子要袭爵,报进宫里去等恩旨。原本这只是走一道程序的事儿,可是没想到太上皇却突然改了主意。太上皇说,那孩子是个斜眼儿的。这样的人,怎配承袭爵位?太上皇大笔一挥,竟将他的爵位给褫夺了,叫他家的老二袭了爵!”
贾政呼吸也是微微一急。
贾珠眼光炽烈,“父亲!你没见他虽然没死,却也拄了拐杖?他瘸了,哈哈,他瘸了,他不是「全乎人」了!”
“珍大哥邀他一起进宫去,他就因为这瘸腿,竟被宫门给拦下来,他连内廷都没进去!”
“这消息,太上皇迟早会知晓的。父亲,咱们的希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