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那黑油大门,迎面不是居室,也不是外书房,却是马棚。
马棚占据了南院,得从马棚往北去才能进贾赦的正经居处。
这布局叫刚穿过来的贾琏还有点不适应。
贾赦可是家主,自己院子一进门摆这么大一马棚……难怪叫后世的读者觉着是老太太偏心眼儿,不重视这个大儿子呢。
贾琏站在马棚前,混合着原主的记忆,又仔细琢磨了会儿。
心下便也渐趋开朗。
贾府是以武功得的爵位,获的皇恩。于是将马棚摆在袭爵的贾赦院子大门口,这简直就是一种无声的表忠心啊!
也正因为是表忠心,所以贾府的马棚规模不小,里头也养了不少的名驹。
贾琏一时心痒,忍不住问赵天栋:“我的马,是哪匹?”
赵天栋又傻了眼,“二爷……你还真都忘啦?”
贾琏点头:“都告诉你了,真摔傻了。”
赵天栋叹口气,扶着贾琏到了一排马厩前。
“二爷的玉花骢!”
贾琏微微屏息,看向马厩里那匹毛色微青、小头长颈的骏马!
它好漂亮。
迎着明艳的阳光看过去,它安静优雅,竟像是龙泉窑里烧出来的青瓷一般,皮光湛湛,鬃尾轻扬!
贾琏真是喜欢极了。
那马也认得他,远远看见他便打着响鼻,将优雅的长颈伸出马厩来,向他躬首。
贾琏忍不住一瘸一拐走过去,伸手轻抚在它鼻子上。
“给我块硬糖。”他伸手冲赵天栋要。
赵天栋一咧嘴,“二爷,糖那么贵,我兜里哪能寻常都揣着?”
也是。
贾琏又一划拉手,“胡萝卜,总行了吧?”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小厮垂着头疾步走上前来,挡在贾琏面前。
“二爷,您不能再靠近这匹马。”
贾琏一怔,“这不我的马么?凭什么我不能靠近?”
那小厮低低垂头:“因为它把您摔了。”
“这样的马,二爷便再用不得了。”
贾琏心下微微一动,“谁下的令?”
小厮迟疑了下,继而摇头,“奴才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主子们下的令。”
贾琏心下打了个旋儿,问:“你谁?”
小厮面上神情有些灰暗:“奴才蔡昭,马夫蔡老六之子。”
贾琏听出这话不对劲,“那你老子呢?”
蔡昭低低垂头:“奴才老子身为马夫,却没照看好主子的马,害得二爷被马给摔了。”
“奴才老子便被撵到商队里去赶马车,永远不许再回府里。”
贾琏微微眯起眼来,“那你怎在此处?你顶了你老子的缺,也来侍弄马?”
看蔡昭的年纪也就十五六,这样年纪的小孩儿自己还是毛楞呢,通常不会被选进来当马夫才对。
蔡昭左右看看,压低声音:“不是。”
“奴才是远远觑着二爷奔马棚来了,这才拼着挨打,来见二爷!”
贾琏心下的疑虑落到了实处。
“你来见我,所为何来?”
蔡昭双膝跪倒,“奴才的老子冤枉!”
“奴才老子侍弄马匹二十年,一向尽心尽力,从无差池。又怎敢让二爷跟随皇上行围时,让马匹出错?”
贾琏向赵天栋使了个眼色。
赵天栋也机灵,立马跑到门口望风。
贾琏也开门见山:“你老子可是发现了马匹有何不对?”
蔡昭眼底一亮,“二爷英明!”
“奴才老子说,二爷坠马当日,玉花骢回到马厩后,奴才老子马毛里被人粘了极细的针!”
“那针与马毛混为一体,在阳光下看不出来。但是马一旦急速奔跑起来,那针就会不停扎中马身子,马就会受惊发狂!”
贾琏弯腰一把拎住蔡昭脖领子:“他既发现了,没往上报?”
蔡昭道:“报了!”
“可是管事的说,那伤口一看就不是针扎的,而是山林间的「老敞子」等扎出来的,还说我老子都是一派胡言!”
“后来,管事的干脆说我老子胡说八道,就是想推卸自己的责任。于是以此为由,将我老子撵了出去!”
贾琏缓缓站直。
“这个管事,是东院里的人么?”
蔡昭摇头,“马棚虽在东院,可具体管理都归府里统一调遣。”
贾琏眯起眼来,“知道了。”
正说着话,冷不防听见赵天栋在门口“嗷唠”一嗓门儿:
“珠大爷,您怎么来了?”
贾琏和蔡昭都是微微一惊。
蔡昭反应极快,毫不犹豫就钻进旁边一垛草料里。
他熟悉马棚,伸手左一拉,右一掩,就将自己完美地给盖住了。
贾琏这才松口气儿,冲门外问:“赵天栋,你嚷嚷什么呢?也不怕惊着了我的「葱花」!”
门口人影一闪,是赵天栋连遮带挡地引进一位年轻公子来。
正是贾珠!
贾琏先啐赵天栋,“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珠大哥哥都敢拦着?”
赵天栋也机敏,赶忙就跪下了。
“奴才哪儿敢拦着珠大爷啊?奴才是记着珠大爷是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自幼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会骑马,寻常也没来过马棚。”
“奴才怕这些没眼色的马见了珠大爷眼生,再发起狂来,把珠大爷给踢了撞了的,那奴才要是没拦住,可就是天大的罪过了!”
贾琏心下给赵天栋这张嘴点了个赞。
贾琏一瘸一拐迎上来,“赵天栋这泼皮难得也说了两句在理的话。”
“对呀珠大哥哥,你这会子来这马棚又是做甚?”
贾珠一个读书人,面皮本来就薄,叫赵天栋这一番话给说得,就更是涌起了赧红。
他看向贾琏,眼神温润依旧,却终究还是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丝躲闪。
“我实则不是奔马棚来的。我来,是来给大伯父请安。”
“进门路过马棚,瞧见赵天栋在门口,我便猜到兴许是你来了。”
“老二,你昏迷了这么些天,竟然今日能下地走动了,我心下自然大喜,于是便想着来看看你。”
贾琏心下一笑:果然是十四岁就中了秀才的文曲星!这回答,滴水不漏。
贾珠关切地看着贾琏的腿,“老二,你这身子确定能走动了?我倒没听太医说。”
“你可千万别淘气。若是还没好全了,你赶紧回去躺着将养才好!”
贾琏动动脚踝,“真没什么事儿了。”
“当日也不知道是怎么摔的,太医竟觉得我摔得很严重么?”
贾珠闻言,目光幽深。
“老二,那日的事,你当真都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