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主任实在是耐不住贺晴光这个热情开朗的小太阳左一句撒娇,右一句问候。
她面色一暖,看似是漫不经心、若无其事的样子,瞧着就像是一位勉为其难地哄着自家闹腾的熊孩子的家长一样,不声不响地把手里提着的蛋糕盒子放到了一边的床头柜上。
直至贺晴光略带惊喜地轻呼了一声,黄主任这才慢慢漾起了笑意,默默嘱咐了一句:“虽然是无糖蛋糕,对血糖、血脂影响有限,但你还是得贯彻少食多餐的进食准则,稍稍控制一些,可别一股脑、狼吞虎咽地全都给吃光了。”
要是引发了妊娠期糖尿病,那可就不妙了。
贺晴光已然摸透了黄主任这外冷内热的纸老虎脾气,知道她除了会对医学相关的事情有非一般的执着、较真以外,在其他非原则性的问题上一向是一碰就倒,好说话的很。
因此,哪怕听黄主任这么念叨,贺晴光倒也没觉得扫兴、无趣,而是万分熟练地顺毛捋,美滋滋地领了黄主任的好意,乖巧地颔首应是。
她一面殷切地拍打着床边,嘴上不停地催促着黄主任赶快坐下,一面笑嘻嘻地将陪护在一旁的丈夫打发了出去,给她们腾出闲聊的私密空间。
一老一小就这样紧紧挨着,开始了今日的会谈。
——
黄主任认认真真地翻阅着贺晴光近几日的检查单子,目光锐利如鹰,不紧不慢地扫过单子上一个又一个指标,时不时便要抬起头,面容严肃地叮咛一声。
贺晴光一边仔细聆听黄主任的规训,点头称是,一边在亲朋好友送来的一众果篮里挑挑拣拣,摸出了一个红澄澄的苹果,熟练地抽出一把水果刀,誓要给黄姨削一个完美无缺,又大又圆,保管好吃的苹果。
她手上动作不断,看着苹果皮一点点变长,打着圈儿地缓缓垂落在盘子里,听着黄主任语重心长、推心置腹的一再嘱咐声,一时有些恍惚,神思游走之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竟渐渐褪去,面色也一点点苍白起来。
良久,贺晴光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黄主任,对不起。”
这一刻,她们不再是私交甚好的贺晴光与黄姨,而是在以受害者和院方代表的身份进行着对话。
贺晴光是住院了,可她并非耳目闭塞的聋子,自此就全然不闻窗外事了。
住在七院的这几日,她听到了不少黄主任为她伸张正义、据理力争的风声。
有些是她从七院的老病患那儿打听来的,有些则是救援队的大家偷摸告诉她的。
贺晴光不是不知好歹、不明事理的人。
她知道,对不起她,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的从来就只有许沁一个人,七院的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她们认真细致地照顾她、关怀她,跟那些仁心仁术,救死扶伤,坚守着职业道德的医者一模一样。
对贺晴光来说,许沁是许沁,七院是七院。
贺晴光从没想要借题发挥,狮子大开口,狠狠讹诈七院一笔,她做不出来那么无耻下流、忘恩负义的事儿。
她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咬死许沁这个罪魁祸首,送她去吃牢饭。
怎料,贺晴光的维权路走得并不顺畅。
她曾经请教过律师,像许沁这样的行为,适用于哪一条法律,又应该怎样判处。
贺晴光原是信心满满地以为像许沁这么罪大恶极的人,自己轻而易举地就能送她去受牢狱之灾,让她尝尝失去自由、远离爱侣的苦头。
可现实却是,她的律师面带难色地回复她:“对方没有合规的资质,私自准备手术,这显然属于非法行医罪。但制止及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充其量只能算是非法行医未遂。”
而在实操中,非法行医未遂,又没有产生不良影响,实质伤害的,多半不会处以刑事处罚,而是以行政处罚、缴纳罚金、赔付大额精神损失费结案。
“再加上,咱们人证虽然充足,可物证却不足,只有那柄保留了对方指纹的手术刀,没法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律师没有残忍地、直截了当地点明,顾及到贺晴光的身体状况,他努力委婉地解释道:“要想加重量刑,送对方去坐牢,恐怕……没那么容易。”
“但要争取精神损失费以及和解补偿,那咱们还是可以尽力争取的。”
贺晴光不是个蠢人,她明白律师的言外之意——要钱可以,要罚很难。
听到这样的答复,她当然是灰心丧气、大失所望的,却也没有胡搅蛮缠地一味强求什么。
毕竟,身处互联网时代,一计不通,还有别的计谋,无论如何,她总归是有办法来为自己讨回公道的。
——
作为自媒体从业者,一个粉丝量不大不小的博主,贺晴光比任何人都清楚流言的威力。
互联网的确能最高效、最快速地传播消息。
可是,有利难免有弊,三人成虎的古话时至今日也没有失去效用。
浑水摸鱼的人一多,口口相传的消息难免传着传着就会开始变味、失真。
贺晴光深知这一点,所以她一直小心谨慎地不敢触碰这条高压线,不在自己的视频里对他人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评价。
因为,她不希望自己的本意会被有心人过度解读,更不希望会有无辜的人因她的无心之失而受到伤害。
但这一回,她要破戒了。
贺晴光明白自己控诉许沁的视频一旦发布出去,后面的走向就不再受她控制了。
哪怕她剑指许沁,选择揪着许沁一人不放,而将七院轻轻松松一笔带过,可是在大家的探寻与求实,更甚是推波助澜下,仍是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七院,带累七院的名声。
贺晴光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七院的大家并不公平。
这就是为什么她明明有心理阴影,却还是选择在七院就医的原因。
——她愿意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交付满腔的信任,来证明七院的清白。
——她在尽自己所能,减轻对七院的影响,给出那微不足道的补偿。
贺晴光当然是不忍的,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放过许沁。
这不单单是为了所谓的精神补偿,而是——她希望许沁前途尽毁,流言蜚语缠身,社会性死亡,再也没法堂而皇之地在医学界鬼混下去。
她希望不会再有其他姐妹和她一样,遇到这样不负责任、毫无仁心的医生,乃至无辜丧命、含恨而终。
所以,不管她有多么歉疚,有多么于心不忍,她都选择坚定自我。
话虽这么说,可贺晴光却不敢看黄主任的脸色。
她不想看到这位友善可亲的长辈对自己露出嫌恶、伤感、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只能怯怯地垂着头,喃喃地重复着“对不起”。
对不起您这么久以来的好意,可我注定没法做那个息事宁人的受害者。
我要真相大白,我要求一个公道,我更要铲除这样一颗医学界的毒瘤。
我能做的不多,但我愿意尽我所能。
……
黄主任明白贺晴光的意思。
身为七院元老,她与七院同进退、共命运,自然也会担忧七院的未来与处境。
她当然希望看见七院一天天变好,重回昔日的荣光,而不是陷在一滩烂泥里,逐渐沉沦。
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情理也不能屈于法律之下。
此时此刻,换作是她,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抉择。
“这是你的权利。”黄主任没有大发雷霆,更没有丝毫不满,她依旧是那样温和,甚至扬起了由衷的笑意。
贺晴光怔怔地抬起头来,便看见黄主任面带鼓励,郑重地给出了许诺:“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会为你出庭作证。”
为自己讨要一个公道,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又怎么会有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