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姬勘破了真相,分外灰心丧气,这倒不是她消极厌世,只能说无论是谁,骤然得知自己的命运早在冥冥之中就已被他人定下,再也无法更改,自己从前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在那人看来也不过是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就连自己的死期也已然近在眼前……又怎么会不心灰意冷呢?
她郁郁地想,也罢,她今日本就是在劫难逃了,她死就是了,又何必赔上兰姐姐的清名,再捎带上一个子羽呢!
雾姬这样一想,便又仿佛不经意地看向了宫子羽,见他有三分的迷惘,三分的难过,另有四分的孤立无援,就像是被群狼虎豹团团围困住的小羔羊一样,弱小可怜无助,寡而不敌众,心下不免幽幽一叹,却更是拿定了主意。
她觑着时机,见宫明商微微偏了脸,同三五步外的宫远徵说着话,便假意前倾,顺势小跑了几步,伸手一探,就要攻向站在她对面的宫明商与宫紫商。
宫紫商不会武,见此情形,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做出了一个防备的动作。
宫明商则举步上前,侧身挡在了姐姐跟前。
宫尚角和宫远徵却是眼疾手快得很,兄弟二人不假思索,立时便要上前回护。
只是还没等他们出招,雾姬便又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往宫明商这边来的时候,足尖一点,飞速一退,径自向后掠去,反身便擒住了一个反应迟缓,偏偏对她又不大设防的宫子羽。
这下子,任是谁都知道了,不必再问了,也无需再查了,茗雾姬的的确确就是那传说中的无锋刺客——无名。
雾姬左手点按着宫子羽的穴位,右手则紧紧地掐在宫子羽的喉颈处,将他牢牢掌控在身前,这看似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的举动,施行起来却十分有效。
像这些控制人的小手段,自来就是无锋的必修课,像宫尚角这样常常外出,见多识广的必然懂得其中奥妙,备受他教导的宫远徵大抵也知道这时候该如何摆脱控制,甚至反制一二,唯独像宫子羽这样不务正业,连习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公子哥儿却是决计不通的,因而哪怕他高高大大的,远比雾姬来得年轻力壮,却也还是被她乖乖地控制在手里。
即便宫子羽有意挣扎,却也耐不住他四肢乏力,委实是使不上半分劲,他只能束手无策、委委屈屈地打起了感情牌,哀声连叫着“姨娘”。
毕竟是自己爱屋及乌,看着长大的孩子,雾姬闻言,当然是有些触动的,但她心志坚定,又已然下定了决心,自然不会轻易为之动摇,便只在心里暗暗一叹,傻孩子,你不懂,姨娘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啊。
是以,她并没有理会宫子羽,只是以一种戒备的眼神不断打量着其他人,一只脚也轻轻微抬着,提防着他们很有可能会形成的包围圈,准备随时挪步,向一旁的空位撤去。
茗雾姬有宫子羽这个人质在手,宫尚角他们虽然人多势众,武力高强者也不在少数,但碍于宫子羽这个拖油瓶,多少是有些投鼠忌器,便也不好轻举妄动地做些什么。
两方就犹如隔了楚河汉界一般,互不侵扰,只是遥遥对视着。
然而,若说茗雾姬还算得上是游刃有余,颇具几分闲心——毕竟,一个连死都不怕了的人,又还能有什么值得她畏惧的呢?眼下的警惕与防备,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她演绎出来,为了做给旁人看的而已。
那么,长老们则正好与她相反,他们既有些“茗雾姬竟然敢在长老院,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如此胆大妄为,分明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深感自己被小觑了的忿忿不平,又有几分心虚气短——他们从前怎么会那样信任她,觉得她无害又可靠呢?实在是脑子不灵光,看走了眼!
这两种情绪交织错杂在一起,便化作了纯然的怒气,只是顾忌着宫子羽的安危,生怕激怒了雾姬,让她在情绪失控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来,便仍是强压着火气,尚算耐心地问:“茗雾姬,你到底想干些什么?”
她挟持宫子羽,无非是想给自己拉一个暂时的挡箭牌,再多一个用以谈判周旋、增添几分求生希望的筹码罢了。
长老们自以为看透了雾姬的用意,问出这一句话,其实也是想给她递个话头,借以试探雾姬的想法,也便于在频繁的对话中逐渐消磨雾姬的警惕,待她松懈了,那自然也就到了他们一哄而上,将她一举拿下的时候。
说句实在话,此时此刻若换做是什么荒凉僻静的郊野之地,有密林繁枝的遮掩,她又绑了宫子羽,给自己留下了应对、拉扯的时机,茗雾姬或还有可能逃出生天。
可是时也命也,谁让她如今身处宫门呢?虽说宫门中人未必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能与雾姬较量一二,但耐不住他们人多,而雾姬却只有一个,哪怕是轮番着上阵,来一套人海战术,那也能硬生生地把雾姬给磨死了。
就更别说什么宫门之内还潜藏了许多无锋细作,这样的虚话了,无锋历来是只能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的,他们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同袍情谊,都是自保为上,其他人可不会为了救一个已然露馅的茗雾姬而主动前来受死。
所以,从雾姬暴露自身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只有一个死字。
区别只在于是谁给出了最后一击,她的死法又会是怎样的……仅此而已。
雾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是以油盐不进得很。
她冷冷一哼,正待说出些诸如“事到如今了,我已没什么想要,更没什么想说的了,不过是我技不如人、棋差一着,这才沦落至此罢了”之类的套话。
但她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自己左右是要赴死的人了,也没什么好伪装的了,此时再不说,难道要留到她下了阴曹地府,去找宫鸿羽说吗?
那倒不如现在先骂个痛快!
于是,雾姬便又冷笑着回道:“我想做什么?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闲来无事,想请诸位听一听我的心里话,也见证一下你们所谓的老执刃究竟是什么伪君子、真小人而已。”
这话不用细听,就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姨娘!”宫子羽有些着急,他对父亲的感情很是复杂,有敬爱,有向往,也有怨怼,但人已死,从前的种种便也都成了过往,他是再不愿意听到任何人诋毁宫鸿羽的,哪怕是站在母亲那一边,又与他很是亲近的雾姬。
宫子羽正待出言阻止,雾姬却很是淡漠地撇他一眼,狠手按住了他的麻筋,右手更是用力一扣,压得宫子羽有些喘不上气来,顿时便失了声。
她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地做完,见扰事的人没了,复又自顾自地开了口。
宫子羽是拦不住她,长老们是不敢拦她,宫明商、宫远徵等人却是事不关己,饶有兴致地期待雾姬这个局中人给他们分享他们未曾听闻过的宫鸿羽的二三事。
一大家子就这样睁大了眼睛,听着雾姬娓娓道来,此情此景,竟不像是有人被挟持,气氛紧张的对峙现场,反而像是什么喜庆祥和的茶话会了。
“人人都说我们无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依我看,这不过是世人对我们的偏见——无锋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们宫门也未见得就是什么名门正派。”
说来说去,都是劣等货色,不过尔尔,猪鼻子里插大葱,又装什么象呢?
这些话堵在雾姬心里也有许久了,她不好同宫门的任何一人诉说,也不便与她的无锋同僚讲这些稀碎的抱怨,便只能日复一日地停留在心里,今日她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甚至还是当着一众宫氏子弟的面,尤其是那些长老们,见他们敢怒却不敢言的样子,不得不说,这更令雾姬心生雀跃,快感倍增,于是嗤笑一声,接着道。
“好歹我们无锋也算是有点良心,即便是生死仇敌,也只要那人的一条命而已。”宫远徵一边听,一边悄悄撇嘴,什么时候一条命也能用上“而已”这个词了?这还不足以说明无锋的草菅人命吗?
但他的鄙夷并不会影响雾姬的叙述,“可不像你们宫门,利用一个人,利用到死还不算完,还要抽筋扒皮、挫骨成灰!”
“你们宫门的行事作风真是令人恶心透顶!”
雾姬并没卖什么关子,她姑且铺垫了几句,便又说,“宫门人人皆道兰夫人是老执刃的毕生所爱,可实际上呢?他爱的不过是一身美貌的皮囊与善良的心地,呵,多么肤浅的爱啊!”
雾姬情不自禁地冷笑出声,她凉凉地看了众人一眼,加重了语气,有意点评,“大抵你们男子都是这样浅薄吧。”
“兰夫人眷慕故里,依恋家人,怀念从前的一切,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
“而宫门,则是禁锢了她,又使她与亲朋好友隔绝两地的牢笼。”
“她厌恶宫门,厌恶在这里的日子,郁郁寡欢,自然也就不可能欢欣雀跃地对待宫鸿羽——至于什么远在故乡的心上人,那都只是些无稽之谈。”雾姬很有分寸,此时便绝口不提兰夫人那位传说中的情郎,一概只以“思乡”“念旧”的理由掩盖过去。
“她不是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痛的木偶人,她只是……开心不起来罢了。”
“对着这样一个无喜无悲的姑娘,再怎么有意讨好也是无用的,所以这么些年,她对宫鸿羽总是平平淡淡的,”说起从前,雾姬的神色不自觉地有几分怀念,但她很快又面色一凛,哼道,“宫鸿羽心有不满,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他最不该做的,便是为了叫兰夫人曲意讨好,逼得她低头,竟派人传起了兰夫人与宫子羽的闲话!”
“什么‘兰夫人在姑苏曾有一位相好’,‘羽公子未足月便降世,兴许不是执刃的亲生子,而是兰夫人的奸生子,是野种’……”她大抵是有些迁怒的,于是拧住了宫子羽的手,有几分恶狠狠地问他:“耳熟吗?这都是你那个好爹干的!”
“等你娘没了,他又踩着兰夫人的尸骨,得了挚爱亡妻的美名,敲骨吸髓也不过如此了!”
宫子羽不可抑制地瞪大了眼睛。
——
若要论对宫鸿羽的了解程度,凭借这二十来年的相处,茗雾姬不说是数一数二,却也绝对算得上是名列前茅了。
她当然知道,宫门人心冷漠,他们不会关心所谓的流言真相,也不会在意兰夫人曾经背负过怎样的恶意与骂名。
可是她在意,所以她便要趁着这个机会为兰夫人澄清一二,这或许也是她在余下的时光里,唯二能为兰夫人做的了——余下的一件,便是替兰夫人最后保护宫子羽一把。
当然,这样还远远不够。
此后,雾姬便又很有针对性地顺势提了些宫鸿羽对商宫、角宫、徵宫做下过的事儿,成功地挑起了宫紫商、宫尚角与宫远徵的不满。
其实,宫鸿羽是坏,但他也未必有茗雾姬说得那样罪大恶极,只是今时今日,在雾姬的口中,他必须是这样的存在,因为只有他满身污名了,被他“迫害”的兰夫人才能重获清名。
雾姬有些满意地看着宫紫商他们逐渐僵硬,愈发难看的表情,心里一哂,只想,人就是这样的贱骨头,只有关乎自身了,才会感同身受,有切肤之痛。
——所以,她要把他们一并拖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