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进忠一直跟在伴驾的嫔妃身后,伺机对她动手动脚,奴婢亲眼见他抚摩那嫔妃的腰,嫔妃还欠身回头张望。奴婢不知他是与那嫔妃相好还是胁迫了人家为自己所用,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恶心至极。”春婵的话让嬿婉一怔,她盯着春婵的双目,不见她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春婵,此言当真?”春婵既不可能也没理由蒙骗她,嬿婉虽是试探着问话,但心中已然信了大半。
“千真万确,奴婢还能冤枉了他不成?公主您千万要当心,这奴才接近您怕是本就存着不得见人的歪心思,您可不能着了他的道。”春婵恨声说道。
“好,我会防着他的,这阉货真是藏得深。”嬿婉既是说与春婵,也是说与自己,宫中太监偶有传出对食的腌脏事,本以为离自己遥远,没想到经春婵一提醒,她才觉察到近在身边。回想进忠宫宴上看向自己的眼神,尽管她当时未有其他联想,但如今她着实有了反胃的不适感。
“公主,他肖想旁人也便罢了,左右火烧不到咱们身上。可他这明显是有意于您,依奴婢看,最好还是得寻机会把他解决掉,以绝后患。”春婵劝得恳切,嬿婉所想何尝不是如此。她能稍稍同情奴才的遭遇,也能感激奴才对她的帮助,但一旦到了原则问题上,她瞬时就能反应过来自己是公主,而对方只是不能称之为人的太监。
别说是一个助她一两次的奴才,就算他一再帮衬她,她也能狠心舍去。在她眼里,太监就是没心肝也没感情的,鼓胀的肚里装的都是贪念和坏水。
额娘教她论迹不论心,这会子他黑心肠都一目了然了,她怎能不论?
但毕竟进忠帮她遮瞒了躲假山洞里的事,她这人性子磊落,一码归一码,她得承认进忠还是有些用处的。
当然她希望进忠别是想着以后能来她这儿讨好处才帮了她,若他下贱如斯,她定叫他好看。
“咱们被囚在永寿宫里,哪能解决得了他,”嬿婉冷哼一声,手指攥起来握成了拳,又道:“他是御前的太监,以后还得指望他呢。”
“公主,您不可……”春婵紧张得汗都从额角上渗出来。
“不可什么?春婵,你以为我要同他苟且?”嬿婉目光扫向她,春婵只觉公主的双目如子夜的烛火般耀着她的眼。
“他有求于我,我也可有求于他。反正论迹不论心,他帮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我能从他那儿扒一层皮下来是我的本事,可从不从他就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了。”额娘教得及时,她更要靠实践来致用。
“公主,您还是小心为妙,不要与那奴才掺和太多。太监身子残缺,大多心毒,您吊他吊狠了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阴狠事来。”春婵到底还是担心嬿婉,能劝则劝。
既不能人道,还偏去勾搭宫里的女子,简直是最无赖又无能的淫棍,嬿婉突觉胃里酸水上涌,她掩着嘴干呕一声,春婵被她吓住,忙不迭帮她顺气。
进忠随皇上走远了,才渐渐把悬着的心放回肚里。嬿婉的影子如鬼魅般缠着他似的,他脚下磕绊地行路,眼前却一再浮现她皎白如明月的面颊和缀在两把头边上摇曳的珠穗。
也许是映在她一侧面庞上的月光过于鲜亮,又或许她本身就是亮眼而明媚的,连那天上的玉轮跌到她面前都能自惭形愧,进忠只觉公主应遗世而独立,不该被任何凡间的尘物俗人玷染。
那日她要绞死他时,也是这样半张脸被窗棱间涌进的日光照得亮如白昼,另半张脸又被暗牢里布满尘螨的气流裹挟得犹如凶狠的罗刹,他只把光亮的那一面当做了慈心的神只,却对神只亵渎得贪婪。
“你们以为替她做事情,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他喉中扯出嘶哑的惨叫,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但他分明看见了春婵起伏的胸膛和错愕的惊容。
他在无意间用自己的死撕开了一道残忍的口子,随着日新月异的推移,两方彼此的猜忌随之滋长,往日的情分也被消磨殆尽。
最后这道口子终是愈来愈大到了无可缝补的地步,以至酿成兵戎相见的大祸。而他却飘在她身边,只一味地愤恨春婵、王蟾的叛变,后来虽心疼她但也隐秘地为她没了自己后一败涂地、走向众叛亲离的悲剧而暗自窃喜,根本就没有反思出自己也是始作俑者之一。
恨凌云彻临死要去那枚劣等红宝石戒指,死了也不消停,还要成为珂里叶特氏坑害她的罪证,而他又何尝不是推波助澜的刽子手呢?死了还非要成为春婵、王蟾的心结,明明是他自己造的孽,全推给春婵、王蟾只会显出他的卑劣和狂妄。
王钦是孝贤皇后的助力,李玉靠的是继后,进保不偏不倚,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同盟者,不会去顾及自己给他人留下的印象。他视她为自己的全部,但总不可能因此去真心爱敬永寿宫里的宫人,因此芝焚蕙叹的道理他醒悟得太迟了。
想到这处,进忠脚下绵软,什么五妞,什么皇上,什么劳什子手帕荷包,他统统都不想看见。他想去向她负荆请罪,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尊贵又光鲜的十公主承炩,不是被他卑鄙地垂涎了一世的宫女卫嬿婉。
他不思悔改且脸皮厚如城砖,已对春婵出言不逊了一回,还妄想去敲打提点她,简直是执迷不悟,被鬼迷了心智,由此哪怕被公主愤恨挑拨她们主仆关系他也是不冤的。
也许老天让他一个人留着记忆来到这下辈子本就是对他的惩罚,而万幸她没有因他的罪孽而被拖累,那他就拼尽全力去赎罪弥补她吧。
“这杏树枝繁叶茂的,杏花开得也漂亮。”皇上手抚上一棵树,称赞声让进忠回了神。
五妞拾起地上一朵杏花,别在鬓角上笑道:“确实好看,嫔妾喜欢。”
“朕记得你说过两次,喜欢……”五妞似乎说过自己喜好的花,但皇上一时将她和别人弄混了,没能立马说出。
“嫔妾喜欢海棠花。”进忠以为五妞会嗔怪皇上记不清,她却仍笑着抚鬓。
“是了,可今儿这杏花也长势喜人,不知你更喜欢杏花还是海棠呢?”皇上见她又拾了一朵杏花放在鼻下闻嗅,不禁又问她。
“嫔妾都喜欢,但更喜欢的还是海棠。”
“哦?其实这杏花与海棠乍一看还是有些相似的,你为何更喜海棠呢?”
“杏花紧紧贴着树干生长,有些小家子气,没有海棠花那样纤弱细长的花柄,而且也不像海棠花一般成簇成簇得开着丰艳。杏花开败虽然会有杏子,但御花园里结出的杏子酸涩,也不是入口之物。而海棠花虽不结果实,但花开得更美,在观赏方面更能让人们一饱眼福,已经发挥了它的价值,也不会结出模棱两可的果子让人忍不住品尝又不得不吐掉。”五妞一番长篇大论,但进忠听出她多半是为了在万岁爷面前卖弄使其留下印象,才故作高深的。
“此话不太恰当,其实海棠也是能结果的,只不过海棠果的风味不算上乘,且不能食用过量,因此吃它的人不多。”皇上沉思片刻,还是反驳了。
“哎呀,嫔妾见识浅薄,让万岁爷见笑了。还好万岁爷不嫌嫔妾粗鄙肯指点一二,否则嫔妾还不知会闹多大的笑话呢。”五妞福身给皇上行礼,皇上并未追究,笑呵呵地与她说起了其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五妞显然不是第一次对皇上提海棠,那就在海棠上做文章好了,寿康宫恰有开得正盛的海棠呢。
这是进忠第二世做太监了,在开花结果的话头上敏锐得非同一般。他清楚地知道五妞只是想不着合适的说辞绞尽脑汁挤出来的两花区别,可他就能引申到可把五妞摁成“宁可跟了胡贵福一世无子也不跟了皇上得个阿哥公主”,他祈祷到了揭发的时刻皇上也能如此联想。
待皇上回养心殿歇下,全寿带小太监值起了更,进忠才有了空闲时刻。他一刻不停地赶往寿康宫,宫门已经紧闭。
里面隐隐传来宫女的说话声和笤帚扫地的哗啦声,进忠听得似乎是两三个宫女在边扫地上的落花落叶边抱怨哪位主子出尔反尔,本同意第二日再清扫可夜里突然怒道院落里脏污,要求她们连夜洒扫干净。
有个宫女的声音有些熟悉,但进忠想不起来是谁,也无心细想,他的注意力全在被风吹至宫门外的海棠残花上了。
他蹲下拾花,不多久就挑拣出好几朵还算完整的海棠,他拂去尘土,将花藏进袖里带回去备用。
他坦里一片寂静,进忠洗漱完取了纸笔钻进被窝,窝在阴冷的被褥里,他竭力回忆自己从万岁爷和来觐见的大臣那儿偷师学来的满文。
隆佑帝年四十有七,虽还算得上春秋鼎盛,但进忠不得不做好两手打算。若他如乾隆一般能活至六十五往上,那这近二十年间或许会诞有德才兼备又青春正盛的阿哥,而现存的除承清外的三位年长阿哥多半将出局不再考虑,他要做的是及时揣摩出皇上偏好哪一子并尽力诱承炩拉拢之,最后确保传位于承炩交好或他交好的阿哥之一即可。若皇上不出几年便龙驭宾天,那就只得在仅存的太子承泽、二阿哥承瀚、四阿哥承淇、五阿哥承清中择一个,他看出皇上待承泽并不亲厚,立其为太子恐怕只是因着他是皇后所出的缘故。而承炩与承淇看似有交情,他还需在今后的时日里多加考察,能确认二人关系最亲近的话就可不假思索把承淇推上储君之位了。
而在其中最棘手的就是进忠不知隆佑帝的寿数,先按拉拔承淇来走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承淇与后诞生的阿哥冲突而进忠必择其一的后果,先按兵不动等待皇上新的子嗣又有可能错失与承淇结交的机会,皇上一旦驾崩就是个措手不及也无可挽回的废局。
可是为了公主与新皇关系融洽、后半生食邑富足,再棘手进忠也得着手去做。
他是太监,不出意外一辈子都会困于紫禁城的宫墙之内,能为公主所做的极其有限。这可能是他鲜有的还有能力去搏一搏的事,搏得成功可保公主一世无虞,而他也不会让公主知晓而徒增她的不解甚至是怨愤,搏得败落公主最差也就维持出降后也无人在意的原状,他亦不会让她所知,顶多在她眼里他成个祸乱朝政但不曾暗害她的奸宦罢了。这么大罪名的奴才斩首都算轻的,她必得记一辈子,他可不亏。
进忠用不着墨的毛笔在纸面上勾画印象里的满文,他一知半解,不知鬼画符一般绘出的是对是错,但好在他预估只需在传位遗诏上动撰写满文的手脚,其他场合上未必有多大用场。
床面软塌,进忠写得磕绊不顺,但又不敢坐于桌前免得惊了起夜的其他太监,他寻思取得胡贵福一般的单间他坦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下了床,偷偷取了他人翻看完留置于桌上的《孤城闭》话本垫在纸下,如此再习字顺畅了不少。
嬿婉回去左思右想还是为进忠觊觎嫔妃又疑似对自己怀有不轨之心的事动了怒,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又不好说与额娘,她便自己蒙头睡下。
她和承淇藏在假山洞里而进忠一眼都不曾看向他们,她怎么想都觉蹊跷。他诚心想拿住自己的错处今后加以要挟,大可以走近些故意看自己一眼,再回头向她皇阿玛复命说未寻见,这样既能让她知道他抓着了自己的把柄,又能卖她一个面子,何苦望尽其他方位唯独跳过她们藏匿之地呢。
春婵办事谨慎,不大会让进忠察觉她瞅见了他,进忠并没有用假装真没看见她的方式挽回自己欲拿捏公主的龌龊形象的动机。
难道是进忠比她所想象的藏得更深更隐蔽,或是打算前期先以忠心迷惑她,后期再暴露真实的丑恶面孔?
果真如此的话,她或许真能将他利用一二,哪怕要不到别的,最不济也能要点儿份例之内她们被克扣掉的衣食炭火。
可是想到对食她又怵得脚趾都凉了,她一个公主怎能沦落至此,哪怕是逢场作戏她都怕自己会终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但要她断然绝了这条路她又不肯,这事肯定不能告到皇阿玛处,可凭什么那奴才对自己抱着淫秽的邪念而自己只能给他一个窝囊的拒绝而已。她要将他敲骨吸髓,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永世后悔对自己起了这般心思,这才可解她心头之恨。
她裹紧被褥又蜷缩起身躯,在床榻上愣是耗了近一个时辰都未能入睡,只好起身去取那本《西厢记》随意翻一番,也好使自己泛起些许困意。
不知何时她撂下书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她一袭晴蓝素花暗纹长褂,俨然一副宫女打扮,正站在门外守着,有人往里头走,她便顺势挑起门帘。
一个温暖的影子落到了她的身侧,她本能地扭头去看,但发觉又是朦胧一片,辨不清来者是谁。
难不成上回梦里的青梅竹马追到了今儿的梦里,她暗自发笑,可忍不住靠向他,不一会他便消散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