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第二日,公主又要往养心殿去,可无论如何都不让春婵跟着。
春婵替她梳好鬓发,在她的二把头上斜插几支掐丝珐琅小簪。嬿婉手拂过面前零碎的簪钗,取了额娘进封时戴过的金燕宝石簪戴在了另一侧。
为了配这支燕簪,她特意穿了一身绣有好几只鸟雀并立枝头的蓟粉色纱绸衬衣,这衣裳是内务府新送的,穿着自然显现喜兴。
行至养心殿外,嬿婉寻了另一位年长些的太监,不曾提到自己手中的月琴,只给了他铜钱,请他进去与御前太监说一声自己想面见皇阿玛。
皇上此时正在与和嫔闲谈,和嫔个儿纤小,一张粉面又媚又娇,着了一身藕荷色百蝶刺绣衬衣,把她衬得如一团粘糯弹牙的藕粉糯米圆子。
皇上有美人陪伴在侧,所以用不着今日上值的进忠和喜禄。两人立在外室,与皇上有些距离,偶尔低声交谈一两句也不碍事。
“没睡好?”喜禄见进忠眨眼不止,昏昏欲睡,不禁对他挤了挤眼睛问道。
进忠轻叹一声点头,又翻两下眼皮将眼睛睁得更大些,喜禄乐得掩了掩口。
受公主所托的太监进来就见了站在一处的进忠和喜禄,进忠立马反应过来是公主又来候皇上的闲打算奏上器乐了。
“何事?”进忠向前一步问他,太监回道:“承炩公主来觐见万岁爷,喊了奴才进来与公公们说一声,看能不能行个方便。”
“行,我去告知万岁爷。”其实今日也是不凑巧,偏偏候上了皇上与和嫔亲昵的时刻,可再待说不准还是待不着个合适的。更何况进忠心里头本就发怵,昨日没成的理由没敢向公主解释,今日要再不成公主准当他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他就得唱窦娥冤了。
喜禄拉着进忠的衣袖小声问他:“进忠,你就这么大喇喇地进去能行?和嫔娘娘恼了可怎么是好?”
喜禄真是为了他好,但进忠没第二条路子。他朝门内看了一眼,以皇上的视角估计诚心想看是能看着他的影儿的,他要先跑出去告知公主也十分冒险。
“得罪和嫔娘娘不成,得罪承炩公主也不成呐,还好来的是公主又不是嫔妃,和嫔娘娘也不至于摆脸子。”进忠作着畏缩的模样,说毕轻手轻脚地走至内室门口,换上一脸的谄笑道:“万岁爷,承炩公主求见,奴才该不该让她进来?”
“让她进来。”皇上爽气地应了,和嫔面上没什么表现,进忠定了三分心,走出几步想起那个太监,对他问道:“你去还是我去迎公主?”
“这怎么好劳烦进忠公公,奴才去吧。”进忠恨不得敲敲这人的木鱼脑瓜,旋即又想到旁人哪猜得着自己心中所想。
也罢,是他太贪,一得了似有似无的机遇就贼心不死地上去争抢,还非要装得万分大度,别人不合他意却要恼火,简直不可理喻。
“好,那我去殿门前候着。”明明想好的离她远些此刻一点都作不得数,进忠连连想到自己不该行动,口中说出的却又是折中之行。
进忠在殿门前站定,他望着公主从原处一步步走来,远些不打紧,近得看清了她的面容,也看清了她身着与前世相差无几的衣褂,他莫名羞得脸上发烫,连忙将头垂下去。
兴许是几日不见的缘故,平常他并不会这般的。前世他的面皮厚得刀斧都切不开凿不透,今生倒突变成了水晶云吞的皮儿,稍稍一扯便露了肉馅。
嬿婉老远就见进忠像一截老木般杵在那儿,先是目光与她平齐,一会就成了垂头丧气的窝囊样儿,好比一只丧家之犬。
真是身形猥琐的阉货,白白玷污了那张看得过去的脸,嬿婉在心头叱骂他。
引路的太监告退,嬿婉一人缓步走着,离进忠越来越近,他始终不敢抬头。
嬿婉直接停下脚步立在殿外,进忠本就一直盯着她的花盆底,见状不由得惑然抬头一望。
总算是施舍给了自己一眼,可她还不稀罕呢,嬿婉心里想着,冷不丁朝进忠瞪去,叫进忠唬得打了个寒颤。
进忠从她的眼神里判断出她是恼极了自己,原先还算和解,如今又是剑拔弩张,他不用猜便知是昨日的事让她误会了,偏偏他又什么都没敢解释。
怪只怪自己棋差一招,怨不得旁人,进忠内心哀叹。可眼下来不及多言,他硬着头皮低下头去作出恭顺的模样,以希望公主先消消火气。
他简直是忘八精转世,一有事儿就缩进去闷声发大财,嬿婉大步走上前,愤恨地轻踢了一脚他的角靴。
“公主息怒。”这一脚是踢对了,闷葫芦开了嗓,嬿婉看着他诚惶诚恐地跪下低声道。
“本宫不小心踢到公公了,该是本宫赔个不是。”嬿婉收了怒色,换上盈盈的得体笑容。
进忠起身,心慌意乱下看见了她的笑面,本能地忆起了她前世利用自己时的虚与委蛇。
进忠拿定了主意要助她,就算她待自己满是怨愤他也认了,因此他坦然了许多,也不怎么伤心。
离他已是近在咫尺,他抬眼瞅着自己时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幼犬,偏那娇贵的脸皮还晕着红,像块半熟的桃肉。
他眼下青圈隐隐,并不好看,但她一见他那双眼睛就什么火气都消了,眼下不仅将什么“阉货”“忘八精”抛了个干净,连讥讽他她都不知该如何继续。
暂且饶他一小会子,毕竟昨儿夜里没梦见那可怖的侍卫,她给自己找了个由头。
“公主,奴才引您入内。”他躬身退了两步,毫不失礼地候着,却不曾想公主将右臂平伸,意欲让他抬臂作她的扶手。
此时他才惊觉公主左臂环抱的器乐是月琴,这琴弦琴身他太过熟悉,甚至当时他向乾隆禀告她要献乐时也有妃嫔坐在乾隆身侧。
果真是一个又一个躲不掉的命定,进忠愣着并不抬臂,嬿婉瞥了他一眼,似乎想到此举不妥,终还是放下了手。
给脸不要脸,嬿婉心里埋怨,但转念一想他“给脸要脸”岂不是更不成。
得,她还只得饶他。
进忠随在她身侧,极小声地告知她:“和嫔正伴驾,公主勿失礼数,奴才通传后您再进。”
等通传后再进的礼数她能不知么,真是个好为人师的奴才。嬿婉趁还未行至有旁人在场的地段,紧着分秒故意以怒目剜了他一眼,想看他反应。
结果进忠丝毫未看向她,因此也丝毫不觉她强作出的厌恶,只是他的耳轮不知从何时起已熟红一片。
“承炩公主说新学了月琴,想要弹奏给皇上听。”嬿婉见他进了内室,听得他请完安后道了此言。
她今日都没提自己新学月琴,那必是他昨日得知,而此时又自作聪明地抢她话头了。
她信步入内,进忠似乎看了她一眼,难不成这奴才还想向她邀功,她别过头不去看他,向皇阿玛和和嫔行了礼,谢了皇阿玛的赐座后拨动琴弦,乐声如溪水般汩汩流淌。
进忠至她奏罢都不曾再看她,他一心只惦念着皇上和和嫔会作何表现,他得密切关注的是他俩而非公主。
和嫔客套地称赞了嬿婉琴艺精湛,而皇上则屏气凝神似有触动,奏至琴音婉转处,还时不时颔首对公主报以赞许的笑容。
“承炩小小年纪又是初学,能弹奏成这样实属不易,朕当对你刮目相看了。”
没有哪位帝王能拒绝一再精习技艺讨好自己的人,无关是乾隆还是隆佑帝,也无关来者是嫔妃还是公主,进忠暗自思忖,心下了然。
嬿婉轻而易举地得了坐至皇上身侧伴其闲谈的资格,和嫔也不为难她,就摆着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儿,还时不时关切她几句。
面上和气就成了,旁的一时半会也顾不得。余光瞥见公主唇上干燥,进忠退出去沏茶,再端去给他们三人饮用。
嬿婉与皇阿玛共坐,但她的心思却一刻也离不脱进忠。她见进忠奉茶,心想这奴才日日无事献殷勤,于是端杯时她故技重施用指尖碰他的手,就想看他被自己唬住的怂样子。
若说上回接笔或许是公主无心一触,那么此次无论怎么看都是她蓄意为之的整蛊了。公主的手指细软而温热,触在进忠的手上却如烙铁般滚烫,令他的心跳如脱兔,险些将茶水泼出几滴。
但好在他常年在御前侍奉,一行一动皆把礼仪深刻入脑,故稍吸了口气便神色如常,公主的调弄对他并无实效。
本想让他失仪,却未能得逞,嬿婉扭过身子不再招惹他。
罢了,要真让他失仪就得挨皇阿玛责罚了,给他找了不痛快,他说不准会回头再找自己的不痛快,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进忠都未能回过神来,他不明公主既如此厌恶自己为何还要碰自己的手,思前想后他寻不着恰当的原由,便大着胆子偷偷看一眼公主的脸色。
公主在与她的皇阿玛说笑,根本不愿看他,他并不失落,反倒为公主得脸而欣喜。
进忠一直立在离他们稍远的角落,其实他本该退出门外的,可他还不曾弄清公主是为何意,怕骤然退出被公主揪住嫌他失了规矩,故来回犹豫着不敢动。
嬿婉察觉到进忠的目光一再落至自己身上,她还是耐不住性子瞅了他一眼,刚巧与他对视。
这奴才不是方才还木木愣愣的么,一下子又行迹不轨了起来,嬿婉白了他一眼,张了口又将话咽回,只在心里将他翻来覆去地训斥了百八十遍。
如先前那般饶他一刻没什么大不了的,嬿婉很快将自己说服。
公主恨死自己了,尽管不知公主此时恨他的点在哪儿,但他唯独笃定公主的眼神藏着对他难以泯灭的恨和即欲杀之的怨。
他怎还不走,留在这里总不能是等自己的笑话看吧。嬿婉烦心不已,她只要将目光投去,他都会立马避开装作看的是她皇阿玛。
之前还讽笑胡贵福,今日他明白自己也作了胡贵福第二,明明想关心的是公主却偏要作出时刻体察皇上心意的讨好模样,他心中求着公主可别看得太明,别让他的恶劣和淫贱无可遁藏。
留在这里已经认清了公主的怨恨,再留也就没有必要了。皇上和和嫔热络地聊了一会,进忠待到皇上吃茶的空档,上前一步意图出声告退。
怎么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当养心殿是他自己家么。见他的动作,嬿婉不愿承认自己又不欲驱他出去了,便找了借口暗暗地骂。
进忠的告退声脱口而出前,他还是谨慎地又望了公主一眼,一下子发觉公主正双目炯炯地直视自己,他愣了一瞬,急忙垂头,皇上与公主说起了话,他没能抢着这个时机。
“承炩,永寿宫伺候的人手不够吧?是否需要添人?”皇上冷不丁问了一句。
知晓额娘前车之鉴,嬿婉拿他当防贼似的防,她摇头道:“谢皇阿玛关心,永寿宫虽只有一名宫女,但儿臣和额娘习惯了清净,日常起居也都可自行应对下来,因此儿臣认为维持原状是可以的。”
皇上想拨人早就拨了,何须问公主,因此这只能是随口一提或是试探她,进忠与她所想不谋而合。
“身处陋室但志不可移,甚好,待来日你额娘进了位,朕再让内务府择几个宫人送来永寿宫。”皇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嬿婉所言较为满意。
皇阿玛罔顾额娘自身的意愿擅自就将其归为需在陋室磨砺心智的志士,像是依着她的性子先行框定好了她来日应走的路径并让她逐步落入自己部署的诡计之中,嬿婉蓦地腾出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万岁爷、承炩公主、和嫔娘娘,御膳房刚进了几盘糕点。”喜禄从门口进来,手中提着一座紫檀木水波纹三撞提盒。
食盒放至桌上,喜禄先揭开两层,扑鼻而来的是枣、桂的甜香。他打算揭最后一层时皇上望向盘中,喜禄便伺候皇上用了几口桂花条头糕,又见他扫了一眼下一层枣泥山药糕,连忙替他夹来。
“甜得有些发腻。”皇上皱眉,示意喜禄开最后一层。
里面是芋头磨成泥又混了各色果仁儿蒸成的糕,皇上瞅一眼没了胃口,赐和嫔和承炩尝。
嬿婉谨小慎微,待和嫔吃了她才动筷。和嫔与皇上一样只尝了前两样,嬿婉便也随之未动最后一层的芋头糕。
三人吃了一圈儿下来只剩下满盘的芋头糕无人光顾,皇上乏了,叫她俩归去,瞧见食盒顺口道:“承炩,这芋头糕就赏你了,带回永寿宫吧。”
“谢皇阿玛赏。”嬿婉上前去提。
“那个宫女平日随身伺候你还是你额娘?”皇上又问起一句。
若她的猜想正确应是说伺候她更合适,可她想到额娘去景仁宫请安时春婵会同去,这个谎她撒不得。
“伺候我和额娘二人差不多,我俩谁有事她便会随谁。”她决定折中。
“今日她在养心殿外候着你?”
嬿婉一愣,但怕皇上要随她一道出去,只好答:“今日她并未跟随我。”
“既然如此,”皇上沉吟了一会儿,望向了进忠,指令道:“进忠,你替承炩将食盒提去永寿宫,否则公主只身一人又捧月琴又携食盒的,无随行宫人实在不好看。”
犹如稚童无意间取石片作水漂朝水面掷下,水波潋滟且水纹圈绕不已,久久难平。进忠被突如其来的帝令击昏了头脑,勉强回神“嗻”出了声儿。
嬿婉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但碍于皇阿玛正作着一副虚情假意的慈眉善目,她连忙谢道:“谢皇阿玛体恤儿臣。”
进忠伸手提了食盒,躬身候在公主身侧待她先走。嬿婉匆匆出门,也不忘回望一眼进忠。他的帽檐盖得很低,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米似的走得离她好几步远,也不知是在装作畏惧还是实在不愿接这个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