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春婵特意拣了一日赶在晌午之前就去往寿康宫,候着门口有宫女出入时,她赶紧求了一个还算有些面熟的帮她唤宫里的澜翠出来。
恰好此人认得澜翠,应下就进去了,春婵捂着藏了银钱的布包,心中不免七上八下。
本已费心组织好了措辞,结果压根儿没能用上,那宫女不一会儿就出来告知她澜翠忙着且出不来。
“那她有说何时才有空闲吗?”春婵急切地问她。
“她说她近期约是都不大得空,等空了就来永寿宫找你。”
以往澜翠从未有过此言,但春婵以为是她知晓魏佳答应解了禁足,所以才改为与自己约在永寿宫碰面。她虽感到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就这么回宫了。
嬿婉将四阿哥画给她的稿子翻来覆去地看,再加以临摹,拢共画了不少纸鸢花样,各式各样的都有。
绘画确实不是一蹴而就的,但好歹练了些时日总有些眉目了,她本打算在三色五瓣的花图中选一张,但是蒙在竹篾架上后怎么看都不如其余几样彩蝶、蜻蜓、燕雀或金鱼状的。
她唤来额娘和春婵,让其帮忙挑选,还特意拿五瓣花放在显眼处,可她俩挑了好几幅都不曾选中它。
嬿婉只好放弃了五瓣花,选了众人眼光中最好看的几张往竹篾架上糊。她们二人加自己约也算得上是众人吧,嬿婉心想,本还打算让四阿哥看看的,可估摸他会说每一张都可,她只能算了。
春婵跟她去御花园试着放纸鸢,迎风逆风,她们试了好一大会儿,也只堪堪将一只沙燕纸鸢放得又高又稳。
“我本来还想在纸鸢上下点儿功夫,系多色丝线或是绑上绒花做装饰,现如今想来甚是多虑,能飞上天去都算不错了。”嬿婉牵着纸鸢,仰面顶着日头眯眼望着那沙燕,也不忘与春婵调侃一句。
“也还好公主提前尝试,否则真拿了内务府给的架子制作好却飞不起来才叫一筹莫展呢。”春婵捧着那摞纸鸢立在一旁对她笑言。
“我又不是做纸鸢的匠人,能有一只不掉下来不就成了么,而且还用那些练了画技,可算得上两全其美。”嬿婉向春婵一挑眉,一阵风翻涌而来,她牵着的沙燕也随之颠簸翻飞。
“承敏姐姐!”承敏携一个宫女从远方的花簇里渐渐走出,嬿婉眼尖一下子便得见了,向她招手打招呼。
今日承敏看似心情不错,正略转着头与她的宫女说笑,听见嬿婉唤她,她连连应着:“是十妹妹啊,妹妹这纸鸢放得怪好的。”
嬿婉难得在御花园见到承敏,犹记得上回见她时她愁眉不展,正为皇阿玛即将赐婚之事忧心。而嬿婉在察言观色方面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确定了此次承敏面上有笑,这才敢随口与她闲谈:“倒也不是呢,失败了好些,只这一个笨燕子能飞,我可得让它飞得尽一尽兴。”
承敏看了几眼春婵手中飞失败的纸鸢,还是夸赞了两句嬿婉画得精巧。嬿婉心里盘算着她赐婚的事,但也不好直言相问,便拐着弯儿问道:“姐姐今日什么事儿这么高兴,不如说与妹妹听听,让妹妹也同乐一番?”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额娘似乎说动了皇阿玛,我大概不必嫁去蒙古了。”
“那怎么不是大事呢,是天大的喜事。”话是这么说,但嬿婉留了个心眼。如若承敏不必嫁去,那皇阿玛不就有可能另选一位公主,虽说她相对年幼,但不得不问个清楚。
“姐姐,你额娘是怎么说动皇阿玛的?我想取取经,倘若我以后也遇了这事儿,我也得求我额娘去替我开这个口。”嬿婉挽上承敏装模作样地避了她们俩的宫女,远开好几步才小声问道。
承敏要是不敢说,那就有极大的概率皇阿玛已暗示过会在他们其余四人里选,要是说了,她就真正取个经,如此左右都不亏。
“我额娘大概就说了些舍不得我,怕我离了京城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之类的话,没想到皇阿玛竟然笑着说他再思量下,我额娘都对我说觉着轻易到让她不敢相信。”
嬿婉作了恍然大悟状,却竭力揣摩承敏的神色。她瞧不出异样,又联系她软弱的性子感觉她绵里藏针的可能性不大,但既是这样,她还是多嘴了一句:“皇阿玛什么时候这般温和了,我以前还挺怕他的,如今姐姐这么说,我放心了不少。”
“其实我也存了些疑虑,但或许是皇阿玛年纪渐长,越发注重亲情,就考量得更多了也说不准吧。”
但皇阿玛到底也只说思量,又没个准头,嬿婉再一细想就发觉不对了。
只不过承敏到底也只是她名义上的五姐,既与她不是一母同胞,也与她从未有过姐妹深情,她犯不着去点破。
万一她倒是出于好意提醒,承敏却以为她杞人忧天或者没话找话扫她兴,那就得不偿失了。
“确实也是,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几乎人人都想在年老体衰后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皇阿玛可能也真不愿女儿们大多远在千里之外吧。”
嬿婉仍观察着她的神情,心想她若并不认可自己所言,就再考虑是否要点醒。
承敏并未如她猜测一般反驳,只沉浸在喜悦中,又陆续和她提及了好几位京中的显贵子侄,嬿婉估她的言下之意该是她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婚配都是她情愿的美事。
承敏性子还算安静,不大像她本人去四处打听得来的消息,那就只能是她额娘钱常在了,嬿婉隐约想起钱常在似有些娇纵,也相对健谈。
但嬿婉本身对她所说的显贵子侄并没有印象,且只听她只言片语也生不出兴趣去了解,只笑着听她说完,又随意打听了几句。
一回到永寿宫,嬿婉就迫不及待地将自己与承敏的交谈说与了额娘和春婵,慈文听她说完,率先笑了:“嬿婉,额娘猜你肯定不会信吧?”
“我确实不信,这怎能看不出皇阿玛多半只是随口劝慰钱常在罢了呢。”嬿婉当即轻轻一拍桌子,本想笑出声来,却转念想到自己能站在什么立场上嘲笑五姐。尽管她早年不搭理自己,自己没必要替她操心,但作为代朝的公主,她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是共通的。
“奴婢看五公主也不像是多愚钝的人,她为何会信呢?”春婵纳闷地问。
“或许是她实在害怕嫁去蒙古,所以才下意识地偏听偏信,横竖当作有转机来哄骗自己。”嬿婉思忖着,想到自己也幸好没去拆穿她的美梦。
“嬿婉说的有理,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皇上确实把钱常在哄得坚信无疑,她回去与承敏诉说自然也是斩钉截铁。一来二去承敏虽然和嬿婉复述了些皇上的话,但没法复述出钱常在口中皇上的语气来,又复述得缺头缺尾,所以我们乍一听都会与嬿婉有同感,认为承敏天真。”听得慈文分析,嬿婉虽不是十分确信,但也承认以皇阿玛的虚伪倒也做得出来。
一笔糊涂账实则没有理清的必要,嬿婉心想横竖现如今还碍不着她,承敏年长自己三岁,她好歹还有至少三年的清净日子可过。
夜间,她忽然想起春婵似乎还未提及澜翠的事,便悄悄开了春婵的立柜扫一眼,发现那包袱果然还满满当当。
她以为春婵胆小不敢行事,正想着自己随之一同去会不会不妥时,一转眼就见春婵回来立在了她身后。
“公主,奴婢请寿康宫的宫女去寻过澜翠了,只是她忙,没顾得上见面,还说空了来永寿宫找奴婢。”春婵主动坦白,使得嬿婉讪讪一笑,赶紧将自己抚在柜门上的手缩回。
“她以往也有过忙得没法见你的情况么?”
“以往我俩都是约定了日子见的,奴婢并没有贸然找过她,且此回还要等约一月有余才到见她的日子。”
“照理说寿康宫的差不至于忙到连见个面都不成吧?”
春婵也是这么思量的,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可又想不出澜翠推脱见面的缘故,她俩先前从未有过争执,必不可能是澜翠骤然恼了她。
“公主,要不咱们先候着,说不准澜翠过两日就主动来永寿宫了。”
听春婵这么说,嬿婉虽觉得可行,但越想越觉不对劲,今日见不得而过几日又能出门了,这可不就是病了起不来嘛。
“春婵,你说澜翠会不会因染了恶疾而暂时不便见人?”
“恶疾?”春婵愣着小声重复道,她眉头紧锁,目光凝向别处,似在思考。
“风寒咳嗽这类倒还不算特别要紧,但春婵你想,真是轻微的风寒咳嗽她至于躲你吗,毕竟你都主动上门了。”
“那公主您的意思是……”春婵变了脸色。
“别是得了绞肠痧这般的急症难受得下不了床了。”
嬿婉有意夸大自己的猜测,就是想让春婵真正急起来,好更殷切地去求见澜翠,要是这样还见不上面,那八成是出事了。
但要说完全为诓春婵之言,倒也不是,嬿婉确实认为澜翠极可能正病着。而她既然有恙,就更便于拉拢。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倘若能确认澜翠的病情,那设法去御药房求药治她定能让她感念自己的恩情,再辅以银钱,嬿婉确信澜翠自请入永寿宫指日可待。
眼见着春婵不知所措地拧起衣袖,嬿婉立马握住她的手,作着焦虑之状对她又言:“春婵,你明日再去一趟,若澜翠还是不肯见你,我们就一同想办法进寿康宫见她。”
春婵连声应下,第二日又去,嬿婉倚着软塌频频望向窗外,待她归来,一见她的面色,嬿婉就知事不成。
“公主,澜翠还是说不便见奴婢。”春婵将布包放下,惴惴不安地开口。
“这下你可信了吧,事出反常必有妖。”嬿婉垂头沉吟,顷刻又抬眼望向春婵。
“公主您打算怎么做?难不成我们真要偷偷摸摸潜入寿康宫?”春婵愁肠百结,一时又想不到对策。
“那自然不成,我们得设法光明正大进门,”嬿婉开始循循善诱:“春婵,你会包饺子吗?”
“奴婢幼时包过,但包得不算好,公主您怎么突然想起饺子来了?”春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这事和吃食八竿子打不着。
“我去给寿康宫的娘娘们献饺子表孝心,不就能公然进去了?当然皇玛嬷那儿也不能忘了送一份。春婵,你得好好教我包。”
“可这饺子奴婢没有十足的信心能包得漂亮,我们不如做些其他吃食吧?”
“熟食我更没底儿,原打算直接奉上生饺子让她们小厨房自己煮,煮破露馅了也不好怪我们包得一塌糊涂。”
“那还不如做些无馅的小圆子,只需弄到糯米粉,和上热水搓圆就成了,还省了我们未必整得出来的菜肉馅儿。”
“春婵,你还真是机灵。”
嬿婉掩口轻笑,不得不夸赞春婵会耍小聪明,圆子比饺子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关键是用料最为简单,只一样糯米粉就足够了。
“奴婢去御膳房要些糯米粉来。”春婵当即出门,听得公主还在后头嘱咐她多要一些才足够。
澜翠虽远不如当年炩主儿那般紧要,但进忠思虑良久,还是打定了主意必要尽快去救。
横亘在他眼前的最大问题是他此番不仅借不了皇上的力,还得刻意避开皇上行事。隆重帝素来喜册宫女为官女子,要是将澜翠也瞧中册封了,往后就给公主的额娘多了一道潜在的阻碍,他犯不着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澜翠确实一回都没来寻他,但他自己想到澜翠前世的死因多少还是有些许过意不去,主动去御药房取了些药膏,光明磊落地进寿康宫送给她。
“这药是治伤的,你拿着吧。”进忠将澜翠唤出来,目视着她不解的神色,直接把装药的纸包塞进她手中。
“公公,您这是何意?”她像是吓怔了,抓着药想还又不敢还,不明所以地问道。
“咱家能有什么意思,上回见你被打得失了体面,你又不肯离宫,那也只能取些药给你,由你接着忍了。”进忠虽话里夹枪带棒,但面上十分和气。
澜翠的身子颤了颤,还是恭敬地谢了赏。
太过殷勤就是图谋不轨了,进忠看得越来越透彻,他并不想和澜翠扯上多少关系,但公主也不是没有今后想起澜翠想调她来伺候的可能性,他还真得未雨绸缪两手打算。
“小杖受大杖走,你可记得了?别哪日被打残了,说咱家没提醒过你。”其实哪是什么小杖受,小杖也得躲才是,只是碍着不好说得太直白,他才压低嗓音又这么冠冕堂皇地嘱咐一句,澜翠看着忐忑不安但总算是点头如捣蒜般应下了。
他从寿康宫其他主子、宫女的表现来看,她们多半对澜翠的遭遇是心里有数的。她们明明见了但也无人过问他送药,事后他不放心找了两个小太监去打听,寿康宫里也并无传出澜翠的闲话。
但是送药治标不治本,且常送终究不妥,进忠开始剑走偏锋地思量澜翠因病挪出寿康宫,待病愈再安排其他差事的可行性。
进忠并不指望自己能在澜翠眼里留个多好的印象,但无心栽柳柳成荫,澜翠回头再咂摸进忠两回的言行,疑觉出他该是个面冷心热的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