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章
公主无疑是牢记了自己吃味之下一时口无遮拦提及的凌霄花,且万分笃定自己有此喜好,才忍下了对凌霄花的厌恶,特意将其种在了永寿宫。她有心至此,到底让进忠愧疚难耐。
为何要妄图揣测她忘不掉那滩曾横亘在她眼前的稀泥,她有她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她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厌恶以外的情感,也不代表她就要对稀泥痴心一片。
所以他此刻的感伤与凌云彻没了半分关联,无关公主作出此举出于何种目的,哪怕是只为了迎合和拉拢他,他都觉自己肝脑涂地也会为她去行事。
他不会作出任何僭越的举动,只如公主要求的那般安然地望着她,眸色沉得像一汪清冽的井水,又躬身对言:“是奴才多言了,愿受公主……”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神像是在示意他噤声,所以他及时地闭口了,将“责罚”二字吞回,只对她施以歉意的笑。
“进忠,本宫真的以为你喜欢,所以听说皇额娘要给各宫添花后,就派春婵和花房的姑姑指名要了凌霄花。本宫并不爱花,原本栽什么花都不在意,但栽不上合本宫心意的,栽上你喜欢的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谁知道会闹成这般,本宫反倒里外不是人。”
嬿婉盘算着就算她不说进忠多半也会去问清楚的,花房近日送出了不少花,他稍稍一打听就能得知凌霄花是春婵去找姑姑指的名。与其等着他去细究,还不如自己倒个干净,还能在他那儿落个坦诚的好。
她吐真言,像是作出了当下还能应对的最优解。但既起了话头,她突然间就关不了闸了,咬牙都忍不回满腹的憋屈,她一股脑儿地嗔道:“可本宫实在不喜凌霄花,害得本宫险些在皇阿玛面前张口结舌圆不上谎,本宫现如今见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赶明儿就去扛一把大锄头并一柄铁锹子来,给它连根拔起,拔它个干干净净。”
公主拧着眉沉着面,居然有些像当年对他怒道“一拍两散”时的神态。但进忠见状唯有欢喜,既像她,也不太像她,他像是在公主身上竭力搜寻着她曾经存在的痕迹,哪怕是对他的怨恨他也想亲自去感知和沉沦。
“瞧您这话说的,您有意讨皇上欢心也不能还没咂摸出这是不是饭就急着往桌上端呐,您都不了解这花,也没事先想个合适的说辞,嘴巴一张即兴发挥能圆得上才怪了,就算您想说相声也得带个捧哏呢!”他把双手一揣,藏得极好的阴阳本性冒出来破了他两袖清风的功。但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面色急遽地变了。他苦闷地想到自己实是糊涂油蒙了心,再次误把公主当作了炩主儿。
他也不尽然是个“唐僧”,还是有几分匪气的。嬿婉闻他所言非但没恼他无礼,还觉着乐得难以言说,像是自己将一尊大彻大悟的旃檀佛从西天上拽下来丢进了凡尘里,使其不得不沾上一身的烟火人气儿。
她干咳了一声,想要掩饰自己耷拉不下的嘴角,但终究还是被进忠一脸凄然的可怜样儿逗得顿足掩面而笑。
“进忠,你不就是本宫的捧哏么…”她笑得说不下去,只轻摆着一只修长白皙未佩有戒指的手。
于进忠而言,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压根儿想不通公主怎会不怒反笑,甚至还是这般开怀肆意的笑。
他本满心认为公主要怒斥他逾矩的,他也想起了炩主儿多少次隐忍着悄悄躲他的手,他都已想好了怎样跪下请罪,谁知她会一反常态。
“那万一奴才不在了可怎么是好,公主您得自个儿多思量。”公主笑得尽兴,他便也选择了以轻笑来应和,只不过还是悄声地劝了她一句。
嬿婉分毫未能听出他多的一个“了”字,她误当作他说的是他刚好不当值,便做不了自己的捧哏。
他要是不当值确实得把她害得更惨,皇阿玛那一关有可能答不上还不算完,更要紧的是她会继续误以为他喜欢凌霄花,这可闹了大乌龙了。
“你不在,那本宫得去找你了,”她随口道出,又觉不妥,改口道:“本宫会推算你当值的日子的。”
其实她是没底的,猜他当不当值只得靠蒙,但她必得这么说出来表一表她的决心,叫他听着高兴就成了。
进忠从她斜瞟不定的眼中读出了忍耐和不屑,笑仿佛成了他的金钟罩,而在笑面之下,是他几乎不堪一击的强撑。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开,不小心望向了地上的碗。
嬿婉早就想问他爱不爱食白糖圆子,苦于没机会也没法引个话头,又不便直截了当问起,免得被他当成自己要赏他圆子吃,他多半即刻出言谢绝。
“进忠,你盯着空碗做什么?你要是饿了,本宫也好给你煮些圆子。”她作出嬉皮笑脸的样子开口,手却紧张得攥成了拳。
“不了不了,奴才不爱吃这个,就不劳烦公主了。”他观察得细致入微,一眼便发觉了她身上发颤。他必然会拒绝,因为他从来不愿让公主为难。但他同样也不愿下公主的面子,所以只好将不吃的责任推给自己。
轻而易举就试出了他不爱吃,还不待嬿婉有所反应,就听得他似郑重又似无关紧要地道出:“公主,奴才寻思着那凌霄还是勿要这么快就拔了吧,毕竟名义上是皇后娘娘指了再由花房送的。”
也是,他思虑得周全,要是给有心人发觉了她一日前要、一日后拔,这也说不过去。且往大了说损的是皇额娘的面子,嬿婉当即应下。
“公主,您唤奴才进来是有什么吩咐吧?”每一回总要他主动问起,公主才肯不拐弯抹角,其实他知晓她这么做是极累的。进忠见她面上的笑意还未褪去,适时地开口问询。
进忠一言提醒了她,她着实有事要与他说,但并非有求于他。
“进忠,本宫还未想好究竟说不说。”她将一双美目阖上,嘴角的笑意更甚,像是酝酿着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喜事。
“公主但说无妨。”他目视着她翕颤的眼睫,笑容湮灭于她的目光触猎不及的刹那,又在她睁目意味不明地盯视自己时再度展颜。
“进忠,你以后不要再唤本宫‘公主’了,直呼本宫的名字吧,”她稍稍歪头一思,又道:“无人时。”
耳中似有锣鼓喧阗,天花瑶光团簇热烈地闹在了一处,进忠嗫嚅着发不出声,但犹觉眼眶一热,好似被勒毙前眼瞳中汩汩涌流的鲜血。
眼前并非猩红连片,但火销灯尽寂寥无声后,天旋地转间的晕沉眩目叫他置身梦中不辨今昔。
“你…你怎么哭了?”千万种猜测在嬿婉心中炸响,她本能反应是抱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心态予他特权反把他吓懵了,以为自己要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但望着他伤怯如弓下惊兽的眼眸再一寻思,她又觉或许是他长久地没有被人平等对待过,听她一言感动得忘乎所以。
这世间只有凌云彻可以叫她的名字才对,此去经年,凌云彻不在了,他也着实希望这稀泥再勿现身,可她必定只允与她真心相爱的男子这般唤她,自己就不要添乱了。
打定主意,进忠将泪一擦,又恢复了朗月清风的模样。
“公主,不可,”思量颇多,但言说的只能是吉光片羽,他端足礼仪又思尽了因由,“这不合规矩,但公主的心意奴才心领,奴才因感动而泣,在公主您跟前失仪,奴才颇感歉意。”
他确实将嬿婉骗过去了,毕竟嬿婉哪知前尘往事,她此刻只庆幸进忠并不是出于畏惧,也没有看出她的阿谀取容。
“进忠,本宫的名讳并没有你想的那般庄重不可言。或者说,本朝的公主不同于阿哥,名讳与封号本也相差不了多少,人人都能叫得,左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想想,直言称本宫名讳并加‘公主’二字的人还少么?”他既是自卑,那就好办,嬿婉故意手掩着在他耳边轻道,也眼见了他的耳廓渐渐泛红,见状她不免心头暗喜。
“那怎么能一样?”进忠当即厉声反驳,又忧心自己态度过于张狂,惴惴不安地捻着袖子边儿,支吾着:“奴才…奴才不是有意冒犯公主…”
“本宫认为一样便是一样的。”他又像个被人污蔑了清白的穷书生了,嬿婉从未觉得自己这么轻易就能惹人反复焦躁又致歉,而且除却进忠外也绝无第二人能被她惹得几欲癫狂。她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儿若有条桌凳,进忠怕是能将其一掌拍裂,再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进忠,你急什么,”她睨了他一眼,忍笑解释道:“你以为公主们就只一个名儿了?既然大名当作了封号的意味,那就必是有闺中小字的,你称呼本宫的大名不算是逾矩。”
“公主,奴才实在不敢,这于情于理皆不合。”她像是铁了心要哄着自己应允,但他还是硬作了克己守礼的姿态,退缩得一败涂地。分明是自己写了无数遍的字,临了要唤出声却比攀青天还要难。
确实,那个字灼他的口也烧他的心,入了夜每每写到他都长久地缓不过神来,那一段镜花水月的年岁如走马灯般飞掠而过,惊起他心中凄瘆的寒鸦,哀哀地低鸣两声告示着他可悲可笑的收场。
为何如此巧合,公主叫作什么不好,非要叫这个名字,他悲不自胜,又无可奈何。
炩皇贵妃的面孔冥鬼似的在公主面上沉浮着,一会儿是她,一会儿又不再是她。他的心像被油煎火烧,呲啦啦地作响,掉落而下成了尚有余温的零星焦炭。
“进忠,你是不是不记得本宫的名字了?”他像在经历生死劫,却被公主一语唤醒,他慌乱异常:“不,没有,奴才记得。”
乍一看公主神色很是哀伤,但他知道她只是伪装,她的笑意分明快要掩不尽了。
“那你说说本宫到底是谁。”嬿婉确实是故意作态,但她此刻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为了和他拉近关系才出此险招,还是本就一意孤行如此。
她的话像击打在顽石上的清泉,将进忠的思绪凿出一条新道。
铁树开花,菩提结果,潮涨潮落终有期。他没能挣出轮回,但她已然走远,灰飞烟灭于时光的尽头。
她不是樱儿、卫嬿婉、炩主儿或绞杀他的炩皇贵妃,至少此时此刻她只是承炩公主而已。风拂过帕子捆扎的凌霄花束,藤叶发出窸窣的声响,进忠恍然间大彻大悟,出言:“您是承炩。”
他无法忘却从前的事,一再把承炩和卫嬿婉混为一谈,这向来就是错的。
他已经输无可输了,还不如放手一搏把公主当作全然崭新的一人来看待,最差也不外乎是公主最后同样绞杀他,他在此之前与公主共度的每分每秒都是苟且偷生额外赚得的。
进忠像是答允了私下称自己的名字,嬿婉虽不知他是如何霎时想通的,但她情不自禁嫣然展笑,心想终是得偿所愿了。
“进忠,你知道本宫的‘炩’是哪个字么?”即便是想得通透,进忠仍是招架不住公主接二连三的考问。他眨巴着眼儿想寻一个最好的说辞,却不料公主当作了他犹豫着不敢肯定。
“你摊开手,本宫在你掌心上写。”嬿婉回想起他写得歪歪扭扭的字体,暗自思量以他清贫的家境来看其多半是入宫后才渐渐识文断字的。她的名字好读但于他而言未必能写,而她无来由地想叫他记牢。
进忠的手心汗津津的,他怎敢贸然伸出手叫公主瞧见。眼见着公主伸出一根手指,显然并非随口说笑,他慌得什么都顾不得了,握着拳后退道:“承炩,您饶过奴才吧,奴才求您了。”
“你懂得听本宫的令目视本宫,也懂得依言变个称呼,怎的现如今又抗命了?进忠,你甚是呆板无趣!”
若是旁人在此情此景下道出“求您”,嬿婉定会当这是浑话。但进忠毫无预兆地冒出这么一句,又苦着脸堪比吞了几斤黄连,她怎么也不觉他是插科打诨,倒思量起确实是自己过分了,强一尊大佛所难。
想着想着她就生了自个儿的闷气,因而进忠登时见到她将头别过去,发间斜簪着的穗子一甩,穗上的细珠挣动,轻轻摩过她的芙蓉美人面。进忠万般不愿她气怒,心一横觍着脸朝她张望。
起先她还能将将稳着一张淬了寒气的冷面,结果一见进忠强作欢笑的惆怅面孔,她就无论如何都不能熬了,喉间传出沉闷着的轻笑声,像咳嗽似的,将进忠唬得失了主意。她越是见他小心翼翼又眼巴巴地像个向母乞食的鸟雏,越是觉着有趣得紧。
“噗嗤”一声,她笑得前仰后合,进忠脑中也似崩断了一根弦。
待她止了笑,将面孔转向进忠道:“进忠,本宫在逗你玩儿,你知道么?”
她的双眸似银屏两点星,幽幽地勾着进忠那飘渺不定的魂,他鬼使神差地摇头道出:“承炩,您总是取笑奴才。”
“本宫可没有,”她将衣袖轻轻一甩,垂眸须臾,又温柔地命令道:“进忠,你将手心摊开。”
一只被汗水浸透复又被清风揩干的手摊向了虚空中,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嬿婉立在他的身畔,见得他的巧士冠下那双沉水目怔怔地望向他自己的手心,不悲不喜,宠辱不惊。
她的玉指触碰到他的掌心,好似一块灼人的火炭,令他的呼吸都被烫得凝滞了,通身像被抽了筋扒了皮一般酥软绵腻,几乎要化成一块羊脂,绵绵缠缠地融进地里。
“进忠,本宫的衣袖长了些,你替本宫拎着吧。”她及时地叫回了进忠的魂,进忠霍然惊颤,定睛一看,原是她的手完全地掩在衣袖里,而自己仅是凭着触觉都已感受到了她的指腹与自己的手心轻贴。
她的要求他都一一应下,早已没有退路了,进忠极轻地捻起她的袖子边儿。
她的皓腕显映在他的眼前,他慌忙将目光移得偏一些,却诧然发觉她的袖口似乎绣了朵小巧的粉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