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千机阁第七层齿轮组的阴影里,看月光被傀儡丝切割成碎银。
西北罡风裹着沙砾撞击青铜穹顶,发出类似算盘珠滚动的声响——这是千机谷的晨钟,自太初元年虞家先祖在此开凿第一条机关密道起,便再未停歇。
千机谷是长在祁连山骸骨上的机械心脏。
每日子时三刻,地底传来三百六十根青铜地轴转动的轰鸣,震得崖壁簌簌剥落赭红色岩皮。
那些剥落的碎岩在半空被傀儡网兜住,碾成朱砂粉喂给悬崖上的炼丹炉——炉身上凸起的饕餮纹,实则是调节地脉压力的气阀。
谷中建筑皆如倒插的鲁班锁。
我常趴在飞鸢巢俯瞰,见族人的居所随星斗位移自行拆解重组:卯时东厢房降入地窖,化作淬炼傀儡丝的寒冰池;午时三刻,祠堂的飞檐翘角翻折成巨型日晷,晷针阴影所指处,正是当年大禹封印涂山狐的方位。
千机阁的穹顶用三千六百根冰蚕丝织就,每根丝线都串着历代姑祖的乳牙。
月光穿过丝网时,会在地上投出《归藏易》卦象。
六岁那年的上元夜,我看见母亲的影子在";坤";卦方位扭曲成九尾狐形。
";这是涂山氏的祝福。";她将我按在冰蚕丝纺机前,脊椎处的青铜卦盘随着动作咯吱作响。
那些嵌在骨节里的齿轮,正将我的生辰八字刻入新纺的傀儡丝——后来这卷丝成了我的束发带,每当月圆之夜便勒得头皮渗血。
阁楼四壁布满蜂窝状孔洞,每个孔里都蜷缩着玉蚕幼虫。
这些食尸长大的圣虫在丑时集体蜕皮,甲壳摩擦声如万千小楷毛笔在誊写悼文。
八姐说它们的粪便能淬炼出最坚韧的傀儡丝,为此她每日收集时都要哼唱《安魂咒》。
谷底流淌的不是水,是水银与石油混合的";机关血";。
祖父的轮椅碾过黑金色溪流时,铰链间会迸出蓝绿色磷火。
他枯槁的手指点向峭壁:";瞧见那些悬棺了吗?里头装的可不是尸体。";
顺着望去,三百具青铜棺椁正在崖壁轨道上滑行。
棺盖开合间,露出里面正在自我修复的傀儡人偶——那些都是历劫失败的虞家女子,她们的眼球被替换成刻着《奇门遁甲》的琉璃珠。
中元节子夜,所有悬棺会拼接成通天塔。
那年我偷爬至塔顶,发现云层中沉浮着半截龙骨。
龙牙上拴着的玄铁链直通地心,链环碰撞声与母亲脊椎齿轮的节奏完全一致。
六岁生辰那夜,母亲用涂山狐尾蘸着朱砂,在我锁骨刺下第一道控尸纹。
冰凉的狐毛扫过皮肤时,我听见地底传来玉蚕啃食尸骨的沙沙声。
";袅袅,这是虞家女子的命数。";母亲指尖游走的银针牵引着三十六根傀儡丝,那些丝线末端拴着历代姑祖的指骨,";你看三姑婆的左手——当年她操控三千阴兵守住潼关,如今不过是一把能奏《招魂引》的骨琴。";
齿轮转动的阴影里,八姐正在给傀儡人偶镶嵌眼球。
她将蘸着尸油的玉蚕塞进人偶天灵盖时,那些半透明的虫子突然发出婴啼般的尖叫。
";嘘...";
八姐哼着葬歌,把郑和下西洋带回的鲛珠碾成粉,喂给躁动的玉蚕,";吃吧,吃完就能吐出捆仙索了。";
癸未年霜降,千机谷的枫叶红得像动脉血。
我在机关鸢巢里刻完第七百二十一道榫卯时,听见地脉深处传来《幽兰》的变调。
祖母的琴声素来清越,此刻却裹着青铜编钟的颤音——那是千机谷最高警戒的《九幽破阵曲》。
当我踩着傀儡丝跃下鸢巢时,看见三姑婆的骨琴正在自行演奏。
那些拴在琴弦上的指骨疯狂跳动,奏出的音符化作实体刀锋,将入侵者的血肉削成漫天红雨。
八姐的人偶军团在火光中列阵,玉蚕吐出的丝线交织成天罗地网,却网不住涂山狐虚影喷吐的狐火。
";袅袅,接住!";母亲将浸透鲛人血的《傀儡禁术·下卷》抛来。
她鹅黄襦裙被狐爪撕裂的刹那,我清楚看见她脊椎处镶嵌的青铜卦盘——原来虞家女子所谓的天赋,不过是先祖将《归藏易》刻进骨血的诅咒。
灭门后第七年,我在秦岭溶洞中醒来。
水帘后的石壁上,历代虞家女子用指甲刻满星图与算式。
最深处那具穿着金缕玉衣的尸骸,掌心捧着半卷泡胀的《鲁班书》——正是三娘子一脉叛出虞家时盗走的禁术。
";原来我们都是提线木偶。";我摩挲着尸骸颈椎处的接口,那里完美契合千机谷的控尸榫头。
当第一缕晨曦穿透水帘时,我拆下自己的肋骨,打磨成七十二枚傀儡钉。
每根钉子上都用狐尾血写着咒文,钉入关节时的痛楚,恰好能压住记忆里母亲被狐火吞噬的惨叫。
遇见徐两那夜,他正在解剖一具齐家弟子的尸体。
手术刀挑开脊椎时,他戴着的无框眼镜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寒光。
";虞姑娘想要真正的自由吗?";
我操控傀儡丝缠住他脖颈时,发现他后颈的尸傀钉纹路与千机谷禁地壁画如出一辙。
这个发现让我们在月光下相视而笑,像两条发现同类气味的毒蛇。
教齐骨机关术的那些深夜,我常把傀儡丝伪装成月光缠在他腕间。
少年专注的眼神让我想起千机谷的青铜人偶,那些被灌入生魂的器物也曾这般纯粹。
";这里要刻阴纹。";我握着他的手在鲁班尺上勾线,傀儡丝趁机钻进他经脉。
当丝线触及观气脉特有的星图核心时,蛰伏在脊椎的玉蚕突然苏醒——这是徐两种下的噬心蛊,用来蚕食齐家嫡系的气运。
暴雨夜,我站在镜前拆卸身体。
齿轮咬合的声响中,心口处的青铜卦盘浮现出齐骨的脸。
那些本该冰冷的机械零件突然发烫,烫得我扯断三根傀儡丝。
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竟把最精妙的机关术用在了锁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