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邸的深处,一间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淡淡的熏香缭绕。
战御寇抬手轻轻推开那扇半掩的房门,抬脚缓缓走了进去。屋内漆黑一片,浓稠如墨,可他却对这里的摆设极为熟悉,凭借着记忆和本能,一步步稳稳走来,脚步坚定而沉稳,并未碰到任何障碍。
“娘。”他停下脚步后,声音低沉而恭敬地低唤了一声。
老人粗哑的嗓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寇儿,快到‘不惑’了吧?”
战御寇黝黑的眼眸在黑暗中划过一丝微芒,心中猛地一震。实在是很熟悉的一句话啊。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过去,记得他在娶那五任正妻前,母亲都曾这样问过他。无论当时他给出怎样的回答,不久以后,将军府便会热热闹闹地操办喜事。
可自从第五任妻子去世后,母亲近十年都没再提过类似的话,这一次,究竟是为何呢?他的心中涌起一丝疑惑,隐隐预感到接下来的谈话不会简单。
“孩儿今年三十有七。”他收敛心神,据实以答,声音平静,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波澜。
“你已三十有七,照常理早该是儿女满堂。寇儿,你觉得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为娘虽非——虽非你的亲生母亲,但抚养你长大,视如己出,实不愿他日九泉之下无颜见你的双亲。”
老人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和自责,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战御寇的心上。
“娘怎么突然说这个?”
战御寇浓眉紧紧一拢,心中越发觉得事有蹊跷。他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老人却像是没听到他的疑问,自顾自地说道:“以前你娶的媳妇有的不贤,趁着男人在外面东征西讨就爬墙;有的则是福短命薄,身不强健;还有的压根儿……总之过去了,我即使不提,你心里也有数。”
老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叹息,那些过往的回忆,似乎并不美好。
“这几年没再催,是因你自己提出要娶阿羽。尽管她身份低贱,但好歹受恩于你,待在府中多年,算是个晓得分寸的女子。她清楚你的喜恶,为娘也放心。然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再贤惠恭顺,也不能抹煞一个无子的事实。”
老人的语气逐渐变得严肃起来,话语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态度。
“娘的意思——”
战御寇一凛神,心中一紧,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他隐隐猜到了母亲接下来要说的话,可又不敢相信。
“你和她成亲四年,没有一子半女。”
老人毫不客气,一字一句冷冰冰道。
“为娘年纪大了,等不了多久。你若孝顺,就再娶房正妻,好传香火。否则,为娘要以‘七出之条’命你休掉阿羽,另觅佳人!”
老人的声音坚定而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子女由来皆天意,岂可强求?”
战御寇觉得哭笑不得,心中满是无奈。他能说的只有这些,总不能抖出他和阿羽至今仍未圆房吧!他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阿羽的愧疚,又有对母亲的无奈。
“你是说理该如此?”
老人下意识提高音量,尖锐地问,声音中带着一丝质问和不满。
“孩儿不敢。”
战御寇强压下心中的揪痛,不得不示弱。他紧握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中的痛苦却无法言说。
“今日若不是萧后差人送来山参,为娘险些忽视了这件重要的大事。”
老人顿了顿,接着说道:“最近是不是突厥人来朝拜?”
老人的话题突然一转,让战御寇有些猝不及防 。
";是,突厥使臣来朝。";
战御寇颊上肌肉微微一抽,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波澜。提及突厥,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藏在记忆深处的身影,只是他极力克制着,不让情绪外显。
";他们来了,那她呢?";
老人的口吻鬼魅飘忽,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这一问,如同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向战御寇极力隐藏的内心世界。
战御寇没料到母亲会如此直接,心中猛地一紧,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突厥人刚到大兴城内,由沙本略的胞弟突利设为钦差使臣……没有';别人';。";
他刻意强调着“没有别人”,像是在说服母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然而,他的声音微微发紧,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哼。";
老人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充满了不满与不屑。她颤巍巍地扶着床榻缓缓下来,在黑暗中摸索着,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一步步来到他的跟前。
随后,枯瘦如柴的五指狠狠抓住战御寇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苏绾娘误了你近半生的光阴!直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寇儿,你给我听清楚!无论如何,为娘都不会再任你蹉跎下去!待突厥使臣一走——你马上到太子洗马府提亲!”
老人的话语中满是决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向战御寇。
";太子洗马府?";
绾娘的大哥苏夔家?战御寇一怔,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苏夔的面容,心中涌起无数疑惑。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惊得一时语塞。
";没错。";
老人的指尖深陷他的肌理,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强行灌输给他。
";你要娶的乃当朝第一才女,舞阳公主和苏夔的女儿——苏盼兮!她的才情容貌,方配得上你高贵的血统!";
老人的声音高亢而尖锐,在黑暗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严。
战御寇一振臂,不着痕迹地挣开老人的手,心中早已乱成一团麻,急切道:";苏盼兮的年龄可以当我的女儿了!娘,阿羽自从过门以来,与孩儿情深似海,孩儿未有再娶之念。";
他的眼神中满是坚定,试图说服母亲放弃这个荒谬的念头。
";胡说!你是什么身分?怎能和一个伶人出身的女子过一辈子?我看是你对苏绾娘余情未了,始终顾念她留给你的最后依托,不肯放手!";
老人的声音愈发尖锐,带着浓浓的指责与愤怒。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仿佛要将战御寇看穿。
战御寇冷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何言高贵?娘交代要我记着萧后的恩情,暗中辅佐越王,甚至连——我的身世都避而不谈,可见实情难以启齿。如此说我战御寇又有何资格去轻视阿羽?";
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自嘲,话语里满是对命运的无奈与反抗。
啪!
一个耳光落到战御寇的颊上,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火辣辣的五指印立即泛起。
";不……不准你贬低自己的血统!";
老人的身躯剧烈颤抖着,手臂僵硬地指着他,声音中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为娘不讲自有为娘之理!你爹爹合该是名垂千古的人!这被掩埋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揭开!当你功成名就之日,便是他们重见天日之时!";
老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期许,仿佛在描绘着一个遥不可及却又无比诱人的未来。
";让我娶有皇族血统的女子,就是顾及身世?";
他不无嘲弄地一勾唇角,觉得自己真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娘是不是忘了苏家也是';五贵';之一?娶苏家的人,要我如何向越王交代?";
战御寇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嘲讽,对母亲的安排充满了质疑。
老人听出他的臆测,语含玄机道:";以后你会发现,五贵其实在你的掌握中。";
她的声音低沉而神秘,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她残忍地抿唇。
";算来,盼兮郡主是苏绾娘的侄女,你与其在阿羽的身上找她的影子,还不如娶苏盼兮更直接。";
老人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刀刃,直直刺向战御寇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将他的伪装彻底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