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穗流苏拂过眼睫时,林清雪嗅到了梅香。不是幻境里虚浮的冷香,是慕家老宅西院那株百年老梅的气味。她睁开眼,看见冰髓剑柄嵌在合欢树虬结的根部,褪色的婚书正从裂缝里抽出新芽。
\"这树是你出生那日种下的。\"
冰棺女子的声音裹着雪粒。林清雪转头望去,见她正在梅树下煮茶,茶烟勾勒出慕非寒少年时的轮廓。石桌上摆着缺角的棋枰,黑子白子竟都是冻僵的梅瓣。
林清雪抚过树身裂痕,指尖触到细微的凹凸。就着月光细看,树皮上密密麻麻刻满生辰八字——她的,王素衣的,还有慕非寒每年添的新痕。最深的刻痕旁染着星辉,是那年她被困在青铜门后,慕非寒以心头血为墨写下的\"待归\"。
茶盏突然迸裂。冰棺女子垂眸望着在雪地蔓延的茶汤:\"那年他在这树下埋了三坛酒,说待平了星隙之乱,要讨你一句真心话。\"
积雪应声消融,露出冻土下闪着微光的青瓷坛。林清雪认出坛口封泥上的指印,是慕非寒惯用的剑诀手势。
梅枝无风自动,抖落的花瓣凝成铜镜。镜中映着慕非寒独饮的画面:第一坛酒尽时他在刻玉簪,第二坛酒洒了半身,第三坛举到唇边又放下,最终将空坛埋回梅树根,连同那支未送出的银蝶簪。
\"你总怨他心系苍生。\"女子指尖凝霜,在石桌画出星轨图,\"可知那年天罚降世,是他跪遍十二仙门,用半身修为换你一线生机?\"
霜痕渐次亮起,浮现的画面令林清雪窒息:慕非寒跪在诛仙台上,锁魂钉穿透琵琶骨,血顺着阵纹流成她的生辰八字。
梅香陡然浓烈。林清雪发觉手中不知何时攥着枚铜钱,正是及笄礼上慕非寒赠的压胜钱。钱孔中突然渗出细沙,沙粒在空中拼出王素衣冰封前的场景——她根本不是自愿赴死,而是替慕非寒挡下了本该击碎命盘的反噬。
\"阿素...阿素知道婚书的事吗?\"林清雪嗓音发颤。
女子轻笑,梅树顷刻开出青铜花:\"她不仅知道,那婚书上的朱砂印还是她亲手调的。你们大婚那日,本该是她抱着星盘在门外守夜。\"
积雪突然化为银镜。镜中王素衣正在描眉,案头摆着林清雪凤冠上的东珠。更漏将尽时,她将冰髓火种按入心口,推门瞬间又变回素日清冷模样:\"吉时到了,我送阿雪过去。\"
林清雪踉跄后退,撞落了梅枝上的铜铃。铃声荡开层层涟漪,现出翡翠母树最残酷的真相——所谓镇守星隙的圣树,不过是慕非寒用情丝织就的囚笼。每根红线上系的铜铃,都在替他承受轮回反噬。
冰棺女子忽然咳出血,血色竟与梅瓣无异:\"现在你还要问苍生与你孰重么?\"
林清雪望向树根处的新芽,那抹绿意正在吞噬婚书上的血字。她突然记起慕非寒最后一次为她挽发时,玉梳断齿划破指尖,血珠坠地开出的也是这般颜色的花。
雪下大了。女子身影开始透明,发间银蝶振翅欲飞:\"去东厢房看看吧,有件东西他藏了三世。\"
林清雪踏着积雪前行,每步都踩碎一段往事:七岁打翻丹砂染红他袖口,十二岁共偷星经被罚跪祠堂,十七岁上元节走散时,他在万千灯火中嘶哑着唤她小名。
东厢房的门轴吱呀作响。月光透过窗棂照着案头紫檀匣,匣上铜锁竟是当年她赌气扔进深潭的那把。林清雪用压胜钱轻叩锁眼,锁芯弹开时溅出陈年的沉水香。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三百支木簪。最上面那支刻歪的梅花,是慕非寒及冠那年被她嘲笑过的;中间那支嵌着星髓的,是他继任家主那夜雕的;最底下那支银蝶簪未完工,蝶翼残留着细碎剑痕——分明是刻簪人突然呕血所致。
梅树方向传来玉石俱焚的铮鸣。林清雪攥着木簪奔回庭院,见合欢树已燃起冰蓝色火焰。慕非寒的虚影在火中雕琢着什么,每凿一下,树身就浮现道新伤。
\"他在刻你的往生牌。\"冰棺女子完全消散前,将半块玉珏投入火中,\"从你跳进母树那日,至今刻了七百三十万遍。\"
火焰骤然拔高,映亮树身上密密麻麻的牌位。每个\"林清雪\"的笔画都不同,从工整到狂乱,最后几近泣血。
林清雪跪坐在雪地里,怀中木簪突然发出呜咽。她终于看清每支簪尾都刻着极小的小字,三百支连起来竟是篇未寄出的书信。最后半句浸着血渍:\"...纵使相逢应不识,惟求来世井台月。\"
雪停了。燃烧的合欢树轰然倒塌,灰烬中浮出枚铜铃。林清雪伸手去接,却穿过虚影抓了个空——原来这铃铛始终系在她自己命盘上,三百年来响彻慕非寒的每个无眠夜。
(木簪噙恨空寄月 命盘悬铃终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