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建设偶尔去办公室,听到柜子里有异样的响动。拉开一看,那篮子鸡蛋里竟然有好几个鸡娃出来了,望着呷呷尖叫的鸡娃,他一时木呆,想起了她只穿着一件背心时那灼热、撩人的眼神,想到她提着鸡蛋来送给她,恳求他“借”钱给她的那可怜神情,还有她说的那一句话,“我跟你!我不要你离婚。我不要你的钱了!”
建设将拿这些已经出壳的小鸡怎么办?
正要硬着头皮回周湾养羊场,却接到母亲的电话:“大建啊,你快回来,家里可不得了了,死小子建雄和人家一个女子不清楚,现在那女子躺在咱家炕上整三天了,说她肚子里有了娃了,好说歹说不走;建雄跑了,饭馆里也不在。大建,你快给妈回来!你爸急得脸都灰了。”
“大建,你快给妈回来!”还没等到南建设大学毕业,建设就不断听到母亲这样的呼唤,那个家庭里的所有荣耀与耻辱都得大建去。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母亲哭了,满脸泪水的说,“这下你爸可有帮手了!”
跨过那一道窄桥,上了坡就是父母的家。家在城市边上,家,送建设和小弟成为一个城里人。对于家,建设有着复杂的感情,全心热爱的赤子情怀,还有一丝想完全脱离关系的嫌恶与累赘。想到妈在电话里的声声告急,建设不知道家里乱成个什么样子,妈把太多的负担全压在了他身上,难道一点也没有想过,有些事情他是承担不了的,也不该他去承担。可一想到父亲一辈子在南家店时时事事的忍耐,沉默,建设原谅了母亲,把所有的人都原谅了。
二弟惹下的这些事情,他真能处理得了么。
本是一团烦乱与沉重,走着走着,建设却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来,儿童的天真在很大程度上给这个疲倦窒息的生活提供了养气,建设内心凝固的沉重瞬间划开了一缝。那年回家过年,小狗一扑上来就咬女儿,不过是在衣袖上扯了一下,女儿却哭个不停。一家人有骂狗的,有哄劝女儿的,女儿还是哭。谁也没有注意小侄子,他将小狗拉到南楠跟前,蹲下来,皱着眉头深沉的说:“小黑,楠楠是咱姐姐么,你怎能咬姐姐呢!”当姐姐的这下终于笑了。
美丽的时光总是过得快,那些年,丽娜也还随着他一同回南家店过年。如今,那个给狗当哥哥的小侄子也已经十岁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不知那个小侄子可有什么妙招。
强行住在南家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建设一点不知,但弟媳秀禾待建雄,待婆家人那是没话说;如今出了事,弟弟又躲起来,弟弟一贯喜欢这样的率性而为。
建设心里隐隐作痛的想起当初他打二弟的那一巴掌了,建设懊悔是不是自己打碎了二弟的自尊。二弟那年在补习,有一回半夜三点才回家,还满身酒气,正是腊月时分,全家人正日夜忙着整理捆扎秋天收回的蒜苗,要抢在过年前卖完挣几个钱,建雄却睡到午饭还没起床。建设去叫二弟吃饭,建雄眼也未睁,说他不饿。建设太年轻了,以为一个农家子弟不该在夜里三点不归家,再加上沉睡不醒,建设终于被激怒了,“啪”的就打了二弟一个耳光。
“你怎了!你打我干什么!”
建设吃惊的看着弟弟惊愕的表情,看着弟弟脸上的红印,一语未发,摔门骑上自行车去市里卖蒜苗。
一上坡,小志在院里的矮墙上坐着,看见了他,叫了一声大爸,灰头头土脸的再没了话。建设不忍心了,摸索小志的脑袋说,没事。
一进母亲屋里,母亲就给他倒上一杯茶来,建设觉得很是不自在,母亲对待他的态度,像是迎接一个来处理事情的干部。
建设将纸箱打开,几个鸡娃立刻叽叽乱叫,三个孩子一见就乐了。
“大建,怎么你也糊涂了,这个时候带回这东西回来!”父亲叹了一口气。
“妈,你把它们养上吧,也是一条命。”
“天,这南家的门楣真要倒了,建雄那个东西,你回来说句话呀!再说了,不要说那是个挣工资的,就是个天神,建雄也不能粘抓,咱们能做出对不起秀禾的事吗!你能卖得起良心,我和你爸卖不起那良心。一庄一院的人能把咱这家人骂死。”母亲顾不得回答关于小鸡的事就说道起来。
阳光自玻璃窗照进来,建设背上暖热,心里却很荒凉。他才知道建雄好上的是个小学老师,怎么是这样一个女人,笨要到赖在人家炕上的地步。那女人睡在秀禾的正房里。
秀禾呢?建设听不到院里的一点动静。
“秀禾在山上挖坑去了,秀禾怕是受了刺激了,一天就是个挖坑栽树,咱家不种的闲荒地,秀禾全栽上树了。”
建设想是不是应该先找秀禾说说要她别上火,只听得院门一声响,接着是掸土的声音。
韩母赶紧出门招呼秀禾,想要出声,又怕门里的关梅梅听见,却见秀禾并不理会婆母,提起尿桶端直朝屋里走去,只听得啪一声门扉大开,又啪的一声关上,门上的铁链一阵响,一把铁锁就吊在了门眉上。
“姓关的,你听着,要屙要尿你就尽管在这窑里糟蹋,里头米也有面也有,你就只管吃喝享受,你要能出得了这门,老娘就服了你!”
屋里顿时叫嚷起来。
建设急忙出门。“秀禾,你不能这样!”秀禾吃了一惊:“哥,你回来了!”说着双眼泪下。
“秀禾,你不能这么做。”
“我还能怎么做!我就要这样做,欺负人欺负到家了!”
吵嚷中,门内的人哭起来,又哭又喊,院里人声大作,不免又吸引了周围邻居前来围观。
南秋山躲在窑里脸色严峻,小孙子们一个个敛声屏息。
建设劝弟媳不听,劝屋里的人民教师,简直不知如何开口,面也没有见过,更何况不知弟弟态度。院里的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评说是非。正在着急,建雄终于回来了,进院就冲秀禾喊:“秀禾,你怎这么毒!你把那门打开!”
“你才知道我毒,你要早知道我毒,就不敢把这黄尾巴母驴引回来糟蹋我!我就是毒,你别拿你那毒钩子蜇我,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过来,我一铁锨剖出你那黑了的肠子肚子!”
“我弄死你!钥匙交出来!”
“死,你以为我还没活够!钥匙,爬到那狗洞里寻去!你弄死了我,法院再处死了你,那黄尾巴驴再要粘你,就只好活葬了。”
“秀禾啊,那是一条命,窑里死下了人,咱能脱得了干系么!”南母连忙拉住儿媳。
“窑里就没人,怎能死下人,不是人的东西进了我的窑,那就是一只蚊子、苍蝇,我不拍死她是我留情了,我为一只苍蝇的舒服进出倒门也不能锁了。门锁上,出了问题我担着!”
“秀禾,那毕竟是个人啊。”南母又劝儿媳。
“是人,怎会寻不着自己的门,就不长脑子乱闯哩;是人,私闯民宅就得负责任。”
“秀禾,这窑里死下人,苍蝇嗡嗡的,这以后咱家还住不住人了。”
“不住了,就将这间窑填了,就把那黄尾巴驴活埋了。”
“秀禾,你疯了!里头出了事怎办!钥匙!”建雄上前就去抢。
建设赶紧拉开二弟:“你冷静冷静,你怕里头的出事,你就不怕秀禾接受不了,有事情不能慢慢说!”
秀禾痛哭流涕:“在外头勾勾达达,欺负老娘是个农村的,老娘没本事,照不住自己的男人!操他家八辈子先人的,还欺负到炕上来了,这不是在我眉脸上歪勾蛋子哩么,我要她这勾蛋子再收不起来!是你们往绝路上逼我,还是我过分了?死!今天咱三个谁不死谁不算人!”
“秀禾,你听大哥的,这事是她不占理,你想想,这样赖到别人家里不是表明已经输了吗!你听大哥一回,把钥匙给大哥!”
“大哥,是我输了呀,我把肝化都给建雄了,建雄就这样对我!我还怕惹下乱子,我不想活了,我死了,捎带上一个心里也不难肠了!捎带上两个,就省得我的儿操心我坟里孤单再给我操办合葬了!”哭着将钥匙远远扔了。
前来看究竟的女人们也跟着唏嘘。
建雄捡起钥匙打开门,关梅梅扑入建雄怀中,高哭娇依。
南秋山自窑里走出,说了一句:“建雄,你给老子滚远!”
关梅梅立刻止声,由建雄搀着走出大门。
小志藏在窑里,噤若寒蝉,从玻璃窗上望着父亲出了大门,泪水抹了再流。
韩秀禾抹净泪水,打起门帘,大开天窗,点艾熏香,洒扫不停,昔时要好的媳妇也帮忙打扫,一时众人皆散去。
晚饭毕,南秋山要秀禾留下听话:“小志她妈,你来南家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怎样,我和你妈心里都清楚;不想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事看起来不是一天两天能了的,你这娃娃性子这么急,我和你妈实在是担心你!当着你大哥的面,你听下,不管他建雄是怎样,这三孔窑都是你跟小志的,我管不了建雄在外头怎蹦达,这院里是没他的地方。”
秀禾流泪说:“爸爸、妈,我解下了!我就是做不成南家的鬼,我也是南家孙子的妈,你们放心我!”
南建设见父亲脸色煞白,说话喘气,不由揪起了心,建雄的事,让刚刚在小弟婚事里缓过来的父亲大受打击。南家院里,可不能再有这样辱门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