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潜回那间无人的办公室里,想找那首《悄吟》来听,虽然明知道自己这里并没有。挑挑捡捡中,记得千叶房间里那一首低低的《流水》,建设打开音乐,发现自己像是失聪了,那样低的声音几乎无法听得到,有一弦没一弦,听得他几近气绝身亡,那压得极低的声音使他无限压抑,仿佛一个隔岸的人影看不清楚,他又极想看清楚,建设于是把声音开大,直到极限,直到整个房间里都被古筝弹拔点弄时才罢,耳鼓在享受着一种响彻天宇的震荡。这还是在那间房子里听过的静极、幽极的是流水么,建设听不出它的曲调,甚至听不出其音,只听出古筝的拨弄、震荡。
迷迷瞪瞪听着,一腔心酸,两眸苦泪,大杯的浓茶浇灌,身体成了一堵干渴冒火的塔,怎么浇汤灌水都只是渴。直听到耳鼓厌倦了那重重的敲击,才放低了声音,放缓了心气,渐渐的听出了一份幽静来,山高水长,斯人独坐,万千的心事在弦柱上,点一阵、静一阵,一时重敲,一时轻点,一时续续拔,一时柔柔挑。想到哪里、弹拔到哪里,那手里抚弄的不是乐器,是自己的心灵,是知心爱人的纤纤素手,知心的爱人,一手在握,就可对知心人诉说万重心事。曾经紧紧握过的手,如今却放置风中,丢失在眼前。
眼前一会儿是千叶捂着胸口一声惊叫,“别说了”;一会儿是千叶对他甜甜一笑,这一笑真安然,似乎只有千叶对他这样笑过,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今天怎么了,对千叶那样的不舍;一会儿又是那个漆黑荒凉的夜晚,一个人影闪进来,一双女人的手在他身上无肆无忌惮的纵横;一闪,又是那个零乱的山村之夜,众人围攻之下的赤身裸体。建设呼的一下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灵醒了。
曲子还在响。
在静幽的曲子里,心思散淡开去,散到了零乱无法整合起来的生活里。
建设躺在沙发上,直到一滴清泪从眼角涌出来,方才整理好自己,打起精神走回家去。念念叨叨的想着千叶的那些话,给自己鼓气。
“真的,我是真害怕!千叶。”
“不要担心,你可以找她谈一谈,刚才听你说,觉得她对你是有感情的,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不堪。”
“什么感情,那不叫感情,千叶,你快不要笑话我了!再不要提感情的事了!一步错,步步错。”
“我只是担心我的女儿,我怎么能够天天看着她!”
“别担心,你女儿不会有事的,什么事都不会有!要相信他人。”
南建设一进家门,丽娜便冷言道:“你还认得这门呢,你回来干什么!”这一大堆的事情忙着,建设的确已经好久忘记丽娜的存在了。软言道歉,自去洗澡,夫妻同榻,建设有心安慰妻子,却还是做不了男人。
丽娜霎然动怒,低哭低骂,一脚一脚狠力的踹他,直到建设从床上掉下来。建设无声地拾起被子,去书房躺倒,颓丧不已,万念俱灰,连死念也灰,脑子里一片黑洞,有更黑的微粒在乱飞。
南建设独个儿蜷缩在床上,直到呼吸调匀了,才悲哀地想:会不会永远就是这样了!
忙中出错,建雄托人摩托车带小志回家,偏就淋了雨,小志连续高烧不退,又引发肺炎,住在市医院。建设知道二弟忙乱,接到电话就要过去。出了卧室,却是丽娜一张硬脸:“你敢给我过去,你今儿要敢去医院,我现在就跟你散伙!你试试看你敢不敢出这个门!”
建设看丽娜一脸的恶狠狠,少不了又是一番拉拉扯扯,骂骂嚎嚎。不禁悲从中来,不答一言,回到书房里倒下,浑身毫无力气,脑子里一片冰凉。真不知丽娜何故对他的家,对小志怀着这样不可熄灭的仇恨。
“你女子发烧输液的时候你在哪里?这着三不着四的人有个头疼脑热,倒把你忙的!好像他是你生的。”丽娜全然获胜,在客厅里高声。
女儿晚自己归来,偷偷附在耳边汇报,只有二妈一人在医院,二爸还没来。小志说,人家让他在医院里呆三天,让我下次去给他买一个大大卷。
“爸爸,你多给我点儿钱,我给他买点好吃的,小志你还不知道,一天就是想着往嘴里塞,奶奶说他狗屎也不嫌。”
“你可以趁机对他说,要好好学习,别贪玩了,将来考上大学,就会有好吃的。”
“好,我给他说,赶紧的好好学习,省得将来吃狗屎。”
“不雅!当姐姐的,一点也不雅啊。”
建设全忘了下午发生的事,一边是丽娜的无端生恨,百劝不悟,一边是女儿的生来自亲,千般伶俐,小小年纪就能按着建设的声气、心意行事,尤其在对待 “南家一窝子老农村人”的态度上,叫建设心慰。
南建设一边是暖,一边是冷,像那冬天里守在暖气跟前的门卫,冷热相侵。
他该走出去呢,还是退进来呢。建设丝毫移动不得。
一家人都喜欢小志,为的是南楠不常在身边;建设对小志亲,为的是缓解二弟心里的那一点不平。自三弟上了音乐学院,兄弟三人中,只有建雄在农村,建设理解弟弟的自尊。
高丽娜不理解这一点,只说建设是喜欢儿子,不喜欢楠楠,竟信口胡说小志就是建设所生的话。建设十分无奈,关乎他对这个老农村家的一举一动,都受着丽娜的监督、管制与嫌恶,建设想不来这样自然、亲切的关系为什么就得被管束。这些细小的痛苦,如鞋子里的小石子一样,硌得他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