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了,南建设一会儿觉得解脱,一会儿觉得孤单,就像被切了半个身子似的,连走路也不稳了。想到女儿回来再不能在同一间房子里见到父母,建设真是心如刀绞!浑身的皮肤也莫名其妙的疼痛,卧倒家中,昼夜不分,满脑子都是声音:她清脆的笑声,她的哭闹反复的在建设脑子里播放,从前往后的事,一个又一个片断地在脑子里不停地运转。丽娜带走了他整整二十年的岁月。
二十多年的牵扯,两个人之间有了那么多的难以割舍,哪怕互相的伤害也是历历在目、点滴在心的不忍割舍;离婚了,那个人再不可以伤害他了,却一点没有摆脱的轻松与快意。二十多年,即使他心如冰,身如玉,也已经是两相浸染,难以分得清楚。剪得断,却理不清!这肌肤相亲爱、相憎恨,这钱财叠加、相侵占的这缘分太深,一个凡夫南建设怎么能分得清爽?连同他心爱的女儿,在他眼里可爱到完美的女儿,那眉眼身形里还是他再也无法容忍的那个女人的影子。
这百般不饶人的生活,这一重一重的苦涩,这一片一片混合着体温、血液的记忆纠缠堆积,让建设毫无办法!建设挨了生活的打,像一只疼痛的狗,躲在角落里哭不得叫不得,只有暗自舔舐伤口。这多么孤单的疼痛!
建设自作主张选择放弃旧生活,比十年前被迫选择放弃官场进升,更叫建设心里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自己心里会苦到不能平复,不能言说!只是不断头的吸烟。
丽娜暂时住娘家,等着南建设搬完东西滚蛋。其间,丽娜回来过两次,说是看南建设找到房子了没有,搬完了没有。神情哀哀,并没有逼迫限期的意思。
也许,从理智上看,建设满可以和丽娜再过下去,像开初的选择丽娜一样,但是,过去的那种种伤害像个恶性细胞一样在不断的长大,有着它独立的生命,在诉说着他们之间的仇怨。面对她的示好,她的祈求,建设理智上原谅,可是从情绪上、从生理上建设再也无法接受丽娜了,一见丽娜的面,建设就有一种生理上的反应,觉得愁苦、烦闷,全然忘记了她是一个女人。
建设几年前在城郊慧泽小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本是想接父母来城里住,这套房子他一直没有告诉过丽娜,如今房子刚好交了钥匙。
书籍、衣服、南楠小时候的照片等等东西全部搬过来了,丽娜从此与他的生活再不相连。在四壁未加粉刷、东西凌乱的新房子里,建设进入一种可怕的思绪悬空状态,建设不但是觉得丽娜完全陌生了,而且,所有的亲人、工作,事业,一切都像列车窗外的风景一样模糊地向后淡去。建设的列车要开向哪里呢?
列车啊,行驶在茫茫的黑夜,建设得让列车停下来。
东西未加归整,建设决定去看女儿。
来到车站,见候车室里人来人往,建设一点也应对不了这杂乱,向售票窗口瞅了一眼,见有十来个人等在窗口。建设一转身走出候车室,穿过车站,径直打车前往木千叶办公室。
下午三点一刻,南建设走进了清川师院302室,之前并没有一丝想过要到这里来,但脚步却如此坚定、快速地来到这里。还是那间窑洞,还是门开着,建设掀帘走进去,还是人在,一首低低的二胡曲里,那人还是眼在电脑上、手在键盘。
“是你呀!”那人还是手眼不离电脑。
建设问:“又在写什么呢?”
千叶一抬眼,脸上是一个明亮的笑容“随边写写,只剩几句了,你先坐。”
她带笑看他,那笑容,就像一个家!
建设也笑了,但他笑得太不像了。
千叶立刻调低了音乐,去倒茶。
“不想喝,口里苦。”建设突然散了架似的枕在沙发上靠背上。
“怎么了,感冒了?”千叶说着关了音乐,屋里是全然寂静的了。多么知人心意的女人,建设心里正响着波涛,泻着洪水,建设不需要任何音乐。
“我想喝酒,喝个大醉。”
“怎么了,遇到什么问题了?说出来好些!”
“不是遇到问题了,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千叶,我离婚了,就两个星期前领的证。你知道么,就是在领结婚证的那个地方领的离婚证!”
“你!?”千叶长长喘了一口气,正像建设心里那一声长长的叹气。
“孩子呢,孩子能接受么?”
“会接受的,已经大二了。”
“婚,也许不是不能离的。”她低着头,沉吟一样念道。
建设笑了,笑得很像。
“千叶,说句造次的话,只有到了你这里,只有坐在你的身边,我才觉得生活还是原来的样子。我都不认得生活是个什么样子了!”
千叶神色低沉:“这对你,打击大太了吧!”
“打击,倒也谈不到;要说没有受到影响,也是假的。”
“超脱些吧,慢慢就会得到解脱。”
“超脱,解脱!千叶,再不要提什么佛呀禅呀的事,人活着连情绪也没了,那还活得有个什么劲!如果你真的一心向佛,我会觉得这个生活更没意思!那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打个比方。人总是很容易陷入一种关系网,积极的说法是稳定的关系网,消极的说法是执着的关系网。无法挣脱,其实还是因为心执的缘故,若不能挣脱这一处心执,身入了佛门,心又如何逃呢?我才不会去过那身心两分离的日子。”
“身心两分离!”建设默念着,定定看着千叶,为什么她口里说出的词儿,就像是他在说话一样!一句话嵌入他的心肠,使得他无由的鼻端发酸。
“真想喝酒,很想有个人陪我大醉一场,千叶,你敢和我一起去喝么?”
“你又不是什么海量,那不是故意伤自己么!”顿了顿,偏过头不看建设,轻声道:“那有什么敢不敢的,我敢到北山来,还不敢和你去喝酒。”
建设豪放大笑,笑得舒心畅意,笑完了,眼里却渗出一滴泪来。
“你就是我的酒,好酒!”一离婚,说话就如婚前一样的恣意起来;一旦面对千叶,用词就那样妙起来。
“原来才是一杯酒啊,我还以为是鸦片呢!”还是带笑轻言,一双眼睛似看他,非看他。建设就在这个女人一句话一个眼神里心情渐渐安适。一切情形恍如二十多年前,这之间好像没有任何的间隔,他又成了在这间房子里留恋的、与她巧语妙对的那个年轻人!再一细想,就想到了眼下的事,眼下太阳快落山了,千叶该回家了,千叶是有家的人。
就在他沉默时,听见屏风后一阵悉索,千叶端出一碗蛋汤来,黄白娇嫩的层层云缕飘浮着。建设一见,便觉饿了,想起自己好几天里都没有认真吃过饭。
“喝点吧,比酒好些。”千叶将汤勺柄转向他,好像他还是孩子。
建设喝了一口,是淡淡的甜,汤里加了蜂蜜。浓稠清甜,蛋丝如云缕,一吞就可以咽下去,碗太小了,建设一连喝了三碗。
肠胃里有了热气在走动,建设又回到了现实中,懒懒的坐着,不想说话,更不想离开。虽然知道,夜色里再坐在这里会给千叶带来很多的麻烦,但建设突然瞌睡了,困倦不堪了,就想留在这里,就想在有千叶的屋子里好好安睡。
“我走了。我现在的所有财产只剩下一套空房子,什么也没有,就在西郊慧泽小区二号楼一单元五零一室。”
事后他才问自己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一边说,一边还拿过桌上的一叠稿纸,在纸上写下了住址,还在房号底下划了两道横线。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就如同他们过去无数次在一张白纸上笔谈时候那样。
“我还是走吧,谢谢你!”建设像是醉了,用那种醉了的眼光看千叶。
千叶望着他说:“过段时间就好了,有想不开的,找人说说,别老是闷着。”
“说什么呢,一切已经过去了!”建设又叹气,浑身无力的样子。
“你要保重,好时光还长着呢!”。
隔着茶几,两人道别。
是初夏夜了,树下走过一只猫,喵唔了一声,胆怯似地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