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端着药碗上前。
“大妃,药煎煮好了。”
朵氏瞥了一眼,接过,用汤匙舀着往嘴里送。
莱拉透过珠帘,看向敞明的外间,说道:“大妃就这样放任不管么?真就甘心?”
朵氏抿了几口苦阴阴的汤药,脸上慢慢回过神采,说道:“朵妲儿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不顺意的时候,她这人好胜心极强,凡事必须压人一头,要做拔尖的那个,如今正是她得意的时候,想来父亲那边给过她话了。”
莱拉心道,若真是这样,不久妲姑就会成为王庭的女主人,届时大妃在王庭再无立足之地,可不留在王庭又能去哪里?她家主子看似身份高贵,却是无家可归。
立于山巅,太多事身不由己。
大妃如今对朵家而言就是一枚弃子,老大人不可能将大妃久留家中,最后的结果就是再嫁,很可能还是低嫁。
大妃怎肯呢。
莱拉不忿道:“您看妲姑那不客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东殿的主人,奴才们也是势利,巴不得往她跟前凑,听她一唤,跑不迭,也不知能得到什么好儿。”
朵氏轻笑一声:“都说月圆则亏,水满则溢,她那样讨太后的欢心,怎的还是回了我这东殿?”
莱拉一想,也觉着不对:“倒还真是,按说好好的宿在祥云殿,怎的无缘无故又回了东殿,倒是西殿那位最近常往祥云殿去。”
“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事出皆有因。”朵氏舀了舀碗底的汤汁,喃喃道,“让她再得意些时……”说着,又舀了一勺汤药送入嘴里,慢慢品咂。
朵妲儿让琴奴提着食盒,坐着步辇,往祥云殿去。
路上琴奴随走在步辇一侧,抬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主子,我总觉着大妃有时候看着怪怪的。”
朵妲儿一条胳膊肘在辇扶上,闭着双眼,淡淡道:“我这个阿姐,从小就是怪人,她要哪一日不怪,那才叫怪,不必理会,用不了多久,东殿她就住不得了。”
琴奴想起以前大妃还在朵家之时,面上温和收敛,可背地里不知责罚了多少下人,不禁浑身一激灵。
一行人到了祥云殿,金掌事将朵妲儿迎了进去。
“太后午睡可起了?”朵妲儿问道。
“起了有一会儿了,现下在后花园的湖亭里。”金掌事说道。
朵妲儿颔首,随着金掌事往后园行去。
一路芳径逶迤,刚转过一片花丛角,就见着凉亭里两个人影对坐着,神情专注地低着头,好像桌案上有什么似的,也不说话。
其中一人是高太后,而她对面坐着的正是江念。
金掌事笑说道:“梁妃殿下这几日常来祥云殿,见太后无聊,便教太后一个新奇玩意儿,想不到太后一下就迷上了。”
朵妲儿脸上堆着笑,问道:“什么新奇玩意儿?”
“好像叫什么‘手谈’。”
“手谈?”
“是,就是一张画了横竖的方形木盘,然后两人对坐,各执黑白子,放在那个盘子上,就那么你下一个子,我再下一个子,反正咱们这些奴才看不懂,不过太后她老人家怪喜欢的。”金掌事说道。
朵妲儿扯着嘴角笑了笑,从琴奴手里接过食盒,一手捉裙,拾步上阶,走进湖亭,向上行礼:“妲儿恭请太后金安。”
高太后似是没听见一般,一门心思地看着桌面的棋盘。
朵妲儿屈着膝,手里还提着食盒,太后不叫起,她也不敢起,就那么僵持着。
江念余光见朵妲儿半屈着膝,然后收回视线,执棋,落子,刚才朵妲儿见礼之时,高太后执棋的手明显顿了一顿,显然是听见了,却当作没听见。
不知朵妲儿怎么将太后给惹恼了,可转念一想,朵妲儿如此聪明伶俐的一人,得罪谁也不会得罪太后,唯一的原因就是呼延吉,应是朵家为着立大妃相逼于呼延吉一事让高太后知晓了。
对高太后来说,再如何不亲近呼延吉,呼延吉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责骂欺压可以,别人就不行。
又落下一子,高太后像是刚看见朵妲儿一般,说道:“快起身,人年纪一大,耳目就不行了,你来问安,我却叫你屈着。”
朵妲儿起身,笑得眉眼弯弯的:“妲儿倒不怕屈着,再屈一会儿也是该的,就是担心这食盒里的润喉汤水放凉了。”
说罢,放下手里的食盒,又走到江念身边,江念亦起身,相互厮见过礼,朵妲儿回过身,揭开食盒盖,从里面取出小彩盅,双手奉到高太后面前。
“妲儿见您这几日嗓子不舒服,便熬煮了一碗润喉的汤水,守着旁边不敢错眼,一点一点加的食材,先加什么后加什么,也都有讲究,太后迷着这个什么‘手谈’,却也要注意身体,毕竟身子才是第一位。”
朵妲儿说罢,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江念,好似她的关心才是关心,而江念在高太后身边的陪伴不过是儿戏,浮于表面,不真。
让众人知晓,也让高太后知晓,一个关心身体,一个只作耍玩,高下立现。
金掌事从中接过那碗小彩盅,放到太后面前,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梁妃殿下也熬煮了一碗润喉汤水,太后才喝了一碗。”
朵妲儿显然没想到,眼睛快速在凉亭一溜,就见着旁边的小台案上搁着一提枣红三屉大食盒,最上一层盒盖揭开,里面放着一套用过的瓷碗。
这么一比,她反落了下乘,好你个江念,我当你是个不争不抢的,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高太后确实有些气朵家,自那日小儿子对她说过那番话后,她心里一直不能平下来。
从前,她认为成儿为了让吉儿归夷越,牺牲太多,却从没考虑那孩子在梁过得并不好,不,她不是没考虑,而是刻意忽略,不愿承认,装作不知。
只有这样,她心底的怨恼才更有理由发泄到他的身上,她需要找一个发泄口,于是乎,小儿子便承载了她所有的宣泄。
这对他来说很不公,她不是不明。
他从小离家,归来时已是身健挺拔的朗朗少年,在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她猝不及防生出一种排外之态,在这排外态度下却掩藏着她的亏欠和心虚。
她懊丧亏欠这孩子,她没能参与他的成长,好像一夜之间他就长成了,他如今的优秀,却没有她的功劳。
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在梁国生活的种种不曾在她面前提过,在她面前,他也向来报喜不报忧
直到那一日,他告诉她,他在大梁过得不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被人欺辱,问她为什么不关心他,为什么不去信给他,为什么不问问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长高个儿,有没有交好的友人。
他从凉亭离开后,她坐在那里很久。
后来,她得知朵尔罕进了议政殿,那日小儿子一整日窝在殿中,又传唤几位武将,她心里便猜到了大概。
高氏心里气归气,多半也是气朵家,朵妲儿陪在自己身边这些时日,确实也讨她欢心,心里对这孩子还是喜欢的,见她花工夫给自己熬煮汤水,也不下她的面子,端起来抿了两口。
“你们都有心,跑来陪我这老婆子。”
高太后说罢看了一眼对面的江念,见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这‘手谈’挺有意思,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不是梁妃教我这玩意儿,我竟不知还有这样有趣的东西,下了几场,叫我赢了几回,就是不知是那丫头故意让着我呢,还是我真有那本事。”
金掌事在旁听了,心道,太后特意在朵妲儿面前提梁妃教她下棋,语调中还透着一丝亲昵,算是在朵妲儿面前表明自己对梁妃的态度。
江念听了,笑道:“太后高看了妾身,同太后下了几回,妾不得不甘拜下风,倒是想叫您手下留情,让妾身赢一回哩。”
高太后笑了起来,正待再说什么,突然一手抚上颈脖,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不停地“咳咳——”清嗓子,眨眼之间,连脸都憋红了。
这一突兀的变化,众人俱慌了神。
“快传宫医来!”江念起身走到高太后身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替她顺气。
金掌事反应过来,慌得让人传宫医。
前一刻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呼吸不畅?
“金掌事,太后早起有没有什么异样?”江念问道。
“一切都好好的,平时饮食调理也格外注意。”金掌事见太后面色肿胀,血盈面皮,忙上前扇风。
两人替高太后顺气,这会儿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等宫医前来。
江念低下眼眸,见高太后这个样子倒不像是中毒,想起一事,看了眼桌案上的小彩盅,问向朵妲儿,“你的润喉汤里放了什么?”
朵妲儿声音发着颤:“就是些止咳润肺的食材啊,没……没其他的……”
她不能不怕,这么多人在场,太后前一刻就是喝了她的润喉汤,没说上几句话,突然变得不好。
“润喉汤里可有放杏仁?”江念追问。
朵妲儿这时哪还有余心想别的,江念问什么,她便答什么:“放了几粒杏仁……”
话音未落,金掌事“哎呀——”一声,急得又一跺脚:“天爷么,太后她对杏仁过敏,吃不得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