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盛,客栈内洒满碎金般的阳光。
榆木桌上的青瓷茶盏映着窗外的天光,几碟时令小菜摆在方桌上,还配着一壶新沏的碧螺春,茶香袅袅。
荷叶熏鸡的馥郁混着新酿米酒的清冽,在暖融融的春风里悠悠浮动。
倾城执箸的手缓缓放下,眸光凝在客栈门前那片空地上。
“姑娘可是觉得菜不合口味?”店小二提着铜壶过来添茶,壶嘴吐着袅袅白雾,“后厨今早新得了条鲈鱼,要不给您清蒸了尝尝鲜?”
“小二,这门前......”倾城指着门外:“那株海棠树呢?”
那是她十岁那年,与父亲亲手栽下的。
如今竟只剩下一片突兀的空地,连树根都被掘得干干净净。
小二擦桌的手顿了顿,抬眼细细打量倾城:“姑娘连这都知道?莫非是旧识?”
倾城垂眸抿了口茶,未答。
“那树啊,两年前就砍啦。”邻桌突然插话,竹筷在碗沿敲出清脆的声响,“开得那样好的海棠,平白砍了多可惜?”
“既然树这么好,为什么要砍呢?”江念一问道。
小二左右张望片刻,忽然压低嗓音:“这事儿说来话长,怕扰了各位用膳的雅兴......”
“但说无妨。”江念一从荷包里排出几枚铜钱推过去,“我请你吃酒。”
小二将铜钱在掌心掂了掂,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俯身斟茶时,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眉眼:“这宅子原先可是间赫赫有名的医馆,东家两年前盘下来才改作客栈。”
茶汤在青瓷盏里打着旋儿,映出倾城骤然收紧的指尖。
“要说这海棠树的来历啊...”小二用抹布擦了擦桌沿,“还得从霍大夫殁了之后说起。”
“霍大夫?”江念一手中的筷子‘嗒’地落在碗沿。
她下意识望向倾城,只见她低垂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两片颤动的蝶翅。
小二没注意她们的异样,自顾自道:“霍大夫那手医术啊,真真是华佗再世。城南卖炊饼的老王头肺痨咳血,三剂药下去就能挑着担子满街跑。”
他忽然压低声音:“可惜夫人去得早,就留下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邻桌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捧着酒碗凑过来:“霍夫人可是京城来的贵人,当年轿子路过城门,老夫恰巧看见掀帘子的手——那腕子白得跟新雪似的。”
他浑浊的眼里泛起追忆的光,“医馆匾额上的‘海棠'二字,听说还是按夫人亲笔题的字刻的。”
茶盏突然在倾城手中倾斜,琥珀色的茶水漫过桌面上年轮般的木纹,像一道蜿蜒的泪痕。
紫衣妇人拍着大腿叹道:“哎哟喂,您可不知道,霍夫人走了才三年不到,霍大夫心疼闺女没娘照应,就续了弦。谁成想那后娘竟是个蛇蝎心肠的。”
小二立刻接茬:“要我说啊,最遭罪的还是霍家那丫头。生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似的,说亲的媒婆都快把海棠医馆的门槛踏平喽。”
他突然压低声音,“可霍大夫前脚刚走,后脚那毒妇就把姑娘许给了五十多岁的贾老爷做小。”
“谁说不是呢?当日喜轿临门,这场荒唐婚事闹得是满城风雨。”
“那毒妇岂止是心狠?将如花似玉的姑娘卖给半百老翁尚嫌不足,竟还做下一女二聘的勾当,昧了两家的彩礼钱。霍大夫若是在天有灵,见亲生骨肉遭此荼毒,怕是要从坟茔里爬出来讨个公道。”
“正是这话。当日我还去瞧了这场闹剧,那姑娘想必是存了死志,当众自陈已非完璧之身,更道出继母一女二卖的丑事。气得贾老爷当场掀了喜案,定要讨回彩礼。”
“自那以后,便再没人见过那姑娘,也不知是远走他乡,还是...遇害了。”
青衣听得掩唇低呼。
江念一瞬不瞬地望着倾城,不曾想她轻描淡写说出的往事,内里竟这般惨痛。
幸而苍天有眼,许她重活一世。
倾城忽然冷笑一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后来呢?”她声音轻得像飘在冰面上的雾气,“后来怎样了?”
“后来啊,这事儿我最门儿清。”柜台后拨弄算盘的女掌柜突然抬头,腕间金镯叮当作响,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她缓缓道:“那丫头是个有骨气的,连夜就奔京都寻亲去了。”
青衣急不可耐地往前探身:“那贾老爷能咽得下这口气?梅夫人后来如何了?”
女掌柜“啪”地合上账本,绘声绘色道:“贾老爷带着十几个家丁上门讨债,那阵仗。。。梅夫人把彩礼银子都糟践在了胭脂水粉上,贾老爷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声令下——”
她故意拖长声调,“连房梁上挂的腊肉都叫人摘了去,最可惜是门口那株海棠树,开得正艳呢,硬是叫人连根刨了带走。临走前还撂下话:‘让这毒妇喝西北风去。'”
“自那日起,梅夫人就跟中了邪似的,”女掌柜撇撇嘴,金镯子随着她比划的动作叮咚作响,
“整日披头散发坐在门槛上,拍着大腿咒骂霍大夫,说什么:死鬼薄情,连片遮雨的瓦都不给她留——”
倾城指节攥得发白,茶盏里的水面微微震颤。
江念一‘砰’地砸了下桌子,震得碟盘叮当乱跳;“那贾老爷就该活剐了她。”
女掌柜压低嗓子:“后来更热闹,我们东家买下这宅子时,那毒妇死活赖着不走。”
她突然模仿起梅夫人撒泼的模样,掐着嗓子道:“这是我夫君的祖产,你们这些黑心肝的,”随即恢复本声,“最后还是东家报了官,衙门来了四个差役,硬是把她架出去的。”
“后来呢?”江念一追问道。
“能有什么好下场?”女掌柜嗤笑一声:“整日蓬头垢面在街口晃荡,见人就扯着嗓子哭诉。”
她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说来也怪,这毒妇虽然人人喊打,倒是一直没饿死——”
女掌柜又轻轻叹气道:“可谁曾想,不出两个月,竟有京都来的豪华马车,把她请走了。“
倾城指间的茶盏突然一斜,几滴茶水溅在石青色的裙裾上。
“那毒妇临走时可是扬眉吐气,”紫衣妇人插嘴道:“逢人就说要去京都当贵夫人,还特意绕到衙门门口显摆。”
倾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笑意。
难怪那日在余府宴席上,继母能精准找到丞相府的位置。
原来这背后——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沿——早有人铺好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