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加税赋的方法有很多,正如我先前所言,重新厘定商税,便是其中一种。”
朱雄英淡然一笑。
“又何必死死盯着这区区田亩呢?”
“不过,民以食为天,粮食终究出自土地,因此,田赋亦不可不收。”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向这些土地征收赋税?”
朱雄英的话,直接让蓝玉愣在当场。
土地,有生有死,虽为皇亲国戚,无需躬耕,却也深知,土地需有人耕种,方有收成。
无人耕种,地里又岂会长出庄稼?
朱雄英竟言,要向土地征税?
这简直匪夷所思!
然而,朱元璋却对朱雄英的话,另有见解。
自己这个孙儿,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他如此说,必有其道理。
“那乖孙所言,向土地征收赋税,是何意?”
朱元璋沉声问道。
“先前所言第一步,便是要丈量天下田亩,清查隐匿、逃税之田。”
朱雄英缓缓道来。
“丈量田亩之后,朝廷历年征收的人头税,便再无意义,需全面废除。”
朱元璋闻言,心中一震。
人头税,乃封建王朝最大的税赋来源,废除人头税,朝廷如何运转?
“取消人头税,单凭那点商税,即便征至十税四,亦不足以支撑整个朝廷开支。”
“长此以往,国库空虚,朝廷必将难以为继,此法,恐不妥。”
朱元璋提出质疑。
蓝玉亦出声附和:
“正是!且不说其他,单是朝廷每年发放给士兵的军饷,便是一笔天文数字,仅靠商人缴纳的那点商税,如何能支撑?”
作为一名立志成为一代名将之人,蓝玉首先想到的,
自然是与士兵相关之事,如此说来,倒也无可厚非。
“我所言取消人头税,并非完全不收税赋,而是要变通方法,另行征收。”
朱雄英解释道。
“变通方法?何种方法?”
朱元璋追问。
身为帝国最高执政者,登基之后,朱元璋亦不断学习进步,
吸取历朝历代之教训,欲使大明王朝,千秋万代。
赋税改革,自然也在其考虑之中,然最终,仍蹈前朝覆辙,只因……
“一条鞭法!”
朱雄英缓缓吐出四个字。
此言一出,朱元璋与蓝玉皆是一怔,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词。
“这‘一条鞭法’,是何物?”
朱元璋忍不住问道。
蓝玉亦投来询问的目光。
朱雄英起身,踱步至屋外,仰望天空。
此时,距朱元璋下朝,已有不短时辰,朝阳已渐渐由初升时的火红,
转为散发炽热光芒的火球,昭示着大明王朝,正如这轮旭日,蓬勃向上,充满活力。
朱元璋、蓝玉见状,亦起身,跟随朱雄英来到屋外。
与朱雄英感受不同,朱元璋,乃是登基以来,首次真正意义上,观察天空景色。
受朱雄英感染,方才略显烦闷的心情,亦一扫而空,整个人,顿觉心旷神怡。
既然雄英有解决之法,那自己,便无需过于焦急,静待他道来便是。
凝视着朱雄英的背影,朱元璋眼中,满是柔情。
与雄英相比,那朱允炆,简直天差地别!
此等麒麟儿,才配得上咱的江山!
二人各怀心思。
一旁的蓝玉,显然不懂这般风雅,等候良久,见二人皆未开口,
终是按捺不住,急切问道:
“雄英,你便快些说说,这‘一条鞭法’,究竟是何物?”
正神游天外的朱雄英,被蓝玉此言拉回现实,不由咂了咂嘴。
这舅公,当真不懂风情,如此美景,竟不知欣赏。
不过,转念一想,此人可是要追随自己之人,这般急切,倒也理所当然。
朱元璋亦向蓝玉投去不满目光。
“所谓‘一条鞭法’,顾名思义,便是将所有赋税,包括杂税,尽数归拢,合为一条,如鞭之驱策。”
朱雄英说着,复又回到屋内,请朱元璋、蓝玉二人重新落座,继续说道:
“如今大明,除正税外,尚有诸多杂税,而这些杂税,朝廷往往无法足额征收。”
“只因杂税不似正税,有固定份额,该缴多少,便缴多少,无法作假。”
“而那些杂税,才是官员们上下其手的绝佳机会。”
朱雄英所言非虚。
地下基地的总管李叔,原本亦是家有良田之人,
之所以沦为乞丐,便是因那些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
以及无处不在的盘剥克扣,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若非朱雄英搭救,早已化为乱葬岗上一具枯骨。
自古以来,封建王朝苛捐杂税,便多如牛毛。
盛世之时,尚且无碍,一旦灾年降临,正税无法征收,便只能加派杂税。
有的,甚至能加派至数十年之后。
而盘剥克扣,更甚。
譬如,那几乎已是公开秘密的“踢斛淋尖”,便是官府惯用的一种克扣手段。
此等不透明的制度之下,百姓缴纳了许多本不该缴纳的赋税、粮食,
然这些财物,并未进入国库,而是落入那些贪官污吏的私囊。
“因此,为杜绝此等弊端,便需推行‘一条鞭法’。”
“‘一条鞭法’,将天下所有正税、杂税,合为一条,且征收方式,不再仅以粮食衡量。”
“亦可以银钱折算。”
“百姓若觉吃亏,可自行将粮食兑换为银钱,再以银钱缴纳赋税。”
“一次缴清,不再加派,亦可杜绝官员上下其手之弊。”
“更重要的是,此法,能从根源上,遏制富商、勋贵无休止地兼并土地!”
朱元璋、蓝玉闻言,心头一震,已知,接下来所言,
方是重中之重,不由得坐直身子,凝神细听。
朱雄英眉头微蹙,以桌上已然发苦的凉茶润了润喉咙,接着说道:
“待天下田亩丈量完毕,‘一条鞭法’推行,
百姓便无需再按人头缴税,而是按土地多寡征税。”
“土地多者,多缴税,土地少者,少缴税,无地者,则无需缴税。”
“如此一来,那些无地之人,便再无需为赋税烦忧。”
“反倒是那些富商、勋贵,手握大量土地,自然需承担更多赋税,如此,多余的土地,于他们而言,反倒成了负担。”
“这般一来,占有更多土地,便再无意义。”
“与此同时,朝廷亦可多征收赋税,国库自然充盈。”
“那些无地百姓,亦不会因无地却仍需承担赋税而无法生存,届时,无论是为有地之人耕作,抑或凭手艺谋生,皆可轻松养活自己。”
“朝廷增收,百姓有生路,岂非两全其美?”
“至于那些勋贵、富商……”
朱雄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若他们不愿多缴税,大可将手中土地售出,天下,多的是等着买地耕种之人,这,便要看他们如何取舍了。”
朱雄英话音落定,朱元璋、蓝玉顿觉豁然开朗。
原来,这便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感!
朱元璋忍不住拍案叫绝:
“乖孙此法,当真精妙绝伦!”
“咱从未想过,朝廷竟能以这般方式增收赋税!”
朱雄英所言“一条鞭法”,完美契合朱元璋心中所思所想,
亦能完美解决大明现有之弊端。
“真不知乖孙,是如何想出这等妙法的,咱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朱元璋心中感慨,若早几年知晓此法,该有多好!
那时,百废待兴,此法推行,易如反掌。
然,如今亦不算晚,自己虽老迈,可还有儿子、孙儿在!
蓝玉亦在一旁连连赞叹。
即便他对这些政务不甚了解,却依然能看出其中精髓。
便如行军打仗,所有士兵,不会因各种混乱号令而不知听从何人,
全军上下,能做到如臂使指,自然无往而不利!
可以想见,若这“一条鞭法”真正推行下去,少了那些上下其手之人,
少了那些侵占土地的权贵、富商,大明的未来,将会是何等繁荣景象!
朱雄英见二人被自己所画大饼彻底镇住,嘴角微微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