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屋炕上,纳斯塔霞正在铺被褥。
索伦族的女人干活儿利索,三两下就把四床被子铺成两对。
周秀兰趴在被窝里嗅来嗅去,小鼻子一皱一皱的:“是松树味儿!”
“嗯。”纳斯塔霞笑着解释,“用松枝煮水洗澡,就这个味儿。”
她从枕下摸出个桦树皮做的小鹿,塞到小姑娘手里,“拿着,山神的礼物。”
西屋那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周铁蛋光着腚蹦到地上,扯着嗓子告状:“二哥抢我枕头!”
“谁让你放屁崩我脸!”
周铁柱的声音闷闷的,显然正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
林川拎着俩小子后脖颈往炕上按:“再闹都给我滚去跟野猪睡!”
一扭头,发现周铁栓还木头似的戳在堂屋,棉鞋底都快磨出洞了。
“咋的?炕上有刺啊?”
周铁栓耳根子通红:“我、我脚臭……”
“去年我都闻了一个冬天了!”林川直接把他推进西屋,“别扯犊子,滚上炕!”
夜深了,东屋先静下来。
周秀兰蜷在纳斯塔霞怀里,小手里攥着桦皮小鹿。
林川吹灭煤油灯时,听见小姑娘迷迷糊糊地问:“婶儿,小鹿的爹爹呢?”
“在山上。”纳斯塔霞轻声哼起索伦族的调子,手掌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等开春了,带你看。”
西屋却还热闹着。
周铁蛋四仰八叉地躺着,把俩哥哥挤得贴墙根。
周铁栓突然坐起来,摸黑从棉袄内兜掏出个油纸包:“吃不吃糖?”
是三颗水果糖,化得黏在了一起。
“吃吃吃!”两个光溜摸了过来。
“秋收时会计给的,一直没舍得吃。”他在黑暗里掰成三瓣,“你俩小点声,别吵醒东屋。”
糖块在舌尖化开的甜味中,十六岁的少年突然说:“等开春,又能进山啦……”
“哥,我快一米五了!”周铁柱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道。
“等你进了狩猎队,咱家就三个整劳力了!”
周铁栓说着,突然踹了脚不老实的周铁蛋,“你一个人占半个炕头还不够?”
炕洞里的松木“啪”地爆了个火星。
周铁蛋停了半晌,低声道:“哥,你踹我牛上了……”
黑暗里,响起吃吃的笑声。
后半夜,林川起来添柴。
月光透过窗棂,在东屋地上画出一道道银格子。
纳斯塔霞和周秀兰头挨着头,呼吸绵长。
西屋传来周铁栓的磨牙声,还有周铁柱在梦里喊“驾”。
准是又梦到赶大车了。
灶膛前,林川摸到半块烤得焦脆的土豆。不知哪个小子偷偷埋进去的。
他掰开尝了尝,突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周铁蛋抱着枕头站在阴影里:“叔……我、我想跟你睡……”
林川三两口吞下土豆,把小子夹在腋下往东屋带:“轻点儿,别吵醒你妹。”
炕头位置重新调整。
周铁蛋心满意足地挤在林川和纳斯塔霞中间,周秀兰翻了个身,小脚丫蹬在他后背上。
纳斯塔霞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哼起歌谣。
索伦语的词儿混着汉语的调,像窗外悄悄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渗进冻土里。
……
天刚蒙蒙亮,周秀兰就被一阵湿漉漉的暖意舔醒了。
白狼的鼻尖凉得像颗露水,粉色的舌头却热乎乎的,一下下蹭着她的脸蛋。
它才不到半岁大,浑身雪白的毛发蓬松得像朵云,只有耳尖泛着淡淡的银灰色,像个月牙。
见小姑娘醒了,它立刻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亮得惊人,尾巴摇得能把炕上的灰都扫干净。
“哎呀,小白龙,别舔啦……”
周秀兰咯咯笑着缩进被窝,白狼却叼着被角往下拽,喉咙里发出幼兽特有的呜咽声。
像是撒娇,又像是催促。
也是奇了怪了,林川带着小白狼回来,这家伙除了他和纳斯塔霞,就只跟周秀兰亲。
其他哥仨,拿着肉骨头逗它,都正眼不瞧一眼。
“啪唧!”小白龙掉下了炕头。
屋角的悟空抬起头,金绿色的竖瞳里满是宠溺。
悟空比小白狼大了整整两圈,此刻却像只大猫似的蜷着身子,尾巴尖轻轻摆动。
见白狼够不着炕沿急得直转圈,悟空懒洋洋地站起来,叼住小家伙的后颈皮,轻轻一甩。
白狼准确落在周秀兰怀里,顺势打了个滚,露出毛茸茸的肚皮。
悟空用带着倒刺的舌头给它理了理凌乱的颈毛,那力道轻得像是怕碰化了雪娃娃。
晨光透过窗户,在炕上洒下温暖的光影。
白狼的爪子还带着幼崽特有的淡粉色,它用肉垫按了按小姑娘的手心,突然蹿到窗前,前爪扒着窗台“嗷呜”一声。
奶声奶气的,倒像只撒娇的小狗。
院里传来“哼哧哼哧”的响动。
野猪牛魔王正在拱着食槽,驯鹿八戒正悠闲地反刍着干草。
听到白狼的声音,八戒立刻竖起珊瑚般的鹿角,踱到窗前用湿润的鼻头抵住窗台。
牛魔王不甘示弱地挤过来,獠牙在窗棂上蹭出两道泥印子。
“都惯着它!”纳斯塔霞在灶台边笑骂,手里的木勺在铁锅里搅出阵阵香气。
肉粥咕嘟咕嘟冒着泡,碎肉和豆渣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混着野葱的清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白狼的鼻头翕动着,粉色的舌头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边的绒毛,却仍固执地蹲坐在周秀兰脚边。
直到女孩下了炕,才跟着跳了下去。
“好啦好啦,这就喂你。”
周秀兰趿拉着棉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肉粥。
白狼立刻竖起耳朵,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生怕漏掉一滴。
悟空用脑袋顶开房门,晨光一下子涌了进来。
白狼“嗖”地窜出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似的小脚印。
它跑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叼住周秀兰的棉袄下摆,急不可耐地往前拽。
“别急嘛!”小姑娘笑着,差点被它拽了个趔趄。
她蹲下身,把肉粥倒在食盆里,热气在冷空气中腾起一团白雾。
白狼却没有立即扑上去。
它先是用鼻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粥面,被烫得缩了缩脖子,然后抬头望着周秀兰,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烫着呢,要等等。”
周秀兰轻轻吹着粥面,就像婶子给她吹凉热汤时那样。
白狼歪着头看她,耳朵一抖一抖的,尾巴却摇得更欢了。
悟空慢悠悠地踱过来,用带着倒刺的舌头帮小家伙理了理被晨露打湿的毛发。
牛魔王在远处哼哧哼哧地拱着雪地,它不敢过来,因为悟空会扇它。
八戒也站在不远处,鹿角上挂着几根干草,安静地注视着这边。
终于,粥凉了些。
白狼迫不及待地把脸埋进食盆,粉色的舌头卷着肉粒,发出满足的“吧嗒”声。
周秀兰蹲在旁边看着,突然感觉脸颊一凉。
小白狼抬起头,用沾着粥渍的鼻子碰了碰她的脸,像是在说谢谢。
晨光洒在院子里,照得雪地闪闪发亮。
纳斯塔霞站在门边,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