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的玻璃罩上结了一层黑灰。
廖长春用钢笔尾端挑了挑灯芯,火苗“噼啪”一声窜高了。
墙上两人的影子陡然放大,在糊着旧报纸的土墙上摇晃。
“先说第一条。”林川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圈,“明调暗储。”
廖长春的钢笔悬在记事本上方:“怎么个明调暗储法?”
“书记我先表个态……”
林川举起一只手,“县里要调红薯帮助灾区,事儿是对的,可70%的比例太高了。”
廖长春扬了下眉头:“你说!”
“您看。”林川拿起笔,快速在纸上划拉,“县里要的是’可调余粮’,但没说要怎么算这个’余粮’。”
他掰着手指头:“第一,得留足三成种子粮,这是硬规定;第二,得留应急粮,防备春荒;第三,咱们现在要加大牲口投入,这个牲口饲料可不能动…”
廖长春眼睛渐渐亮起来:“你是说……”
“咱们把这几项都算作’不可调粮’。”林川算了算,“实际能动的,最多三成到四成。”
“可县里要七成……”
“县里要七成,咱们就给七成。”林川拍拍账本,“但是,这个七成是什么的七成,算法得按咱们的来。按照我刚才算的,那县里要的七成,是咱们三四成的七成,上面真要查起来,条条都站得住脚。”
“你他娘的,这都是从哪来的那么多馊点子?”
廖长春骂了一声,眉眼却笑了起来。
从哪来的?
林川挠了挠头。
还不是从前世学着做账合理避税什么的,学来的……
“好,第一条说完了?”
“说完了。”
“那第二条?”
“第二条,粮食深加工。”
“粮食深加工?”廖长春愣了一下,“我知道粮食加工,这个深加工是啥意思?”
“也差不多,就是深度开展粮食加工,提高保存周期。比如红薯,放久了容易生芽腐烂,没法吃,就浪费了。要是加工成红薯粉、或者切片烘干,就能提高保存期限,多放两年都没问题!”
“这个主意好!真好!”廖长春赞叹一声,刚要落笔,眉头又皱了起来,“大冬天的不好晒啊……”
“那就烘干!”
“烘干?咱们又没有设备……”
“这个好办!”林川说道,“上官屯已经做了一批索伦族的熏肉架,可以改造一下,三层竹篾子,底下烧松枝,一昼夜能烘两百斤,多做几个烘干窑,就能加工更多的红薯。”
“太好了!”廖长春提笔记下来。
“第三条,让各生产队把边角地种满,庄稼收成都是自己的……”
“胡闹!”廖长春猛地拍桌,茶缸震得“咣当”响,“中央明令取消自留地,你这是要我犯政治错误!”
“别急,我说的不是那种自留地。”
林川不慌不忙地说道,“田埂、沟渠、房前屋后,有很多零星土地,划不到集体土地里。让生产队充分利用这些土地,又不用算在集体土地面积里,种出来的粮食都是生产队自己的,不用上缴公粮,你看看生产队乐不乐意干。”
“思路挺……大胆……”廖长春嘴角抖了抖:“就是……有点太冒险了。”
“我只提建议,采不采纳书记你说了算。”林川说道。
“我先记下来。”廖长春刷刷几笔,“你继续说。”
“第四条,充分发掘副食品的采集、加工、制作……”
“具体说说?”
林川凑近煤油灯,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了个简易地图:“您看,咱们公社三面环山,光是兴安岭的松子就能榨成百上斤油。河滩上的柳蒿芽、蕨菜,晒干了能存到来年开春,这些都是很好的副食品来源……”
廖长春的钢笔在纸上顿住:“可采集山货,哪有那么多劳动力?”
“不需要壮劳力来干。”林川说道,“可以充分调动妇女儿童,还有老人,积少成多。”
“等等,我找找!”廖长春翻开工作笔记,往前翻了几页,“这个能干!县里发过文件,允许发展’社会主义家庭副业’…”他手指点着某页补充道:“但必须由生产队统一经营。”
“可以由生产队来搞山货加工站。”
林川说道,“上官屯已经在做了,集体统筹,分散作业,社员以户为单位分包任务,这不算违反政策吧?”
廖长春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摸出根经济烟,在玻璃灯罩上烤了半晌才点燃:
“林川,我把你调到公社来工作怎么样?”
“书记,你还是把我留在上官屯吧。”
“唉!”廖长春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
“第五条最要紧,就像上次搞种红薯挑战那样,咱们在公社里搞一个……”
林川想了想,说道,“三防大赛!”
“三防大赛?”廖长春眉头一动,“哪三防?”
“防涝,防旱,防饥荒!”
林川的眼睛在煤油灯下闪着光,他掰着手指细说道,“防涝,各生产队比谁修的排水沟又多又好;防旱,看哪个队水井挖得多,水窖蓄得满;防饥荒,就比哪个生产队的备荒粮存得足、花样多!”
廖长春咧嘴笑了:“你小子,这是要把’备战备荒’搞成劳动竞赛啊!”
“就是这个意思!”林川点点头,“公社再做一面流动红旗吗?哪个队’三防’做得好,就把红旗插到他们队部去。再跟供销社商量,奖励些食盐、煤油之类的紧俏货……”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廖长春却越听越精神。
他翻开新的一页,刷刷写下“关于开展三防劳动竞赛的初步设想”,嘴里还念叨着:“得设几个硬指标……排水沟按米算,水井……”
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住:“怪不得……”
“什么?”林川眨了眨眼睛。
“上次你小子喝醉酒,嘴里一直念叨着打井、种红薯……原来是这样……”
林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了起来。
廖长春笔尖一顿:“林川,这’防饥荒’的评比标准怎么定?总不能真等到闹饥荒了才见分晓吧?”
林川从兜里掏出个布口袋,倒出几样东西摆在桌上:
一把干野菜、几块黑褐色的橡子面饼、还有个小纸包。
打开,里面是深灰色的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