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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真被北蛮人“请”到一栋宅子里,再一次见到了白商陆。

这栋宅子兴许是某个附庸风雅的商人的,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淙淙流水绕过堆砌的鹅卵石,蜿蜒过苍翠挺拔的小竹,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像是掺杂了脂粉香的花香。

檀真抬手撩起压低的竹枝,看着坐在亭子里的人。

白商陆穿着宽松的天水青袍子,眼上覆着两指宽的白绫,坐在摇椅里,一只手撑着脑袋熟睡。他的呼吸匀净如婴儿,虽然瘦了很多,但看上去状态很松弛。

檀真一踏进亭子,白商陆就被惊醒了。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辨认面前的人,皱着眉问:“你怎么在这里?”

檀真也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在这里等着我。”

白商陆无奈地笑起来,“我没事算你的行踪干什么?连我自己都……”他说到这里猛地打住,抬起手边的茶水浇灭了香炉,那股缥缈缠绵的香气立刻消失了。

“后面有人在看你们。”烛凑到檀真耳边说。

白商陆扬声道,“天师年纪小,闻不得这些东西。我和他说两句话,你们就把人放了吧。大徵已经亡了,此番劫难是我和大可汗的事,找不相干的人来做什么?”

竹林里传来低低的“沙沙”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北蛮善骑射,暗卫倒是不如大徵精通,让你们见笑了。”白商陆抬抬下巴,示意檀真自己坐。

“你现在看上去不太好。”檀真委婉地说。

“终日打鹰,却反被鹰啄了眼。”白商陆伸展了一下指节,苦笑道,“这令人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熏香还是我带到草原去的,反倒被大可汗学会了,用在我身上。”

檀真短暂地回想片刻,有了猜测。

白商陆在帝都帮忙找回烛的那一次,也许他不是在安插暗卫,而是已经脱离了北蛮人,所以才孤身一人。

“需要我帮忙吗?”檀真轻声问。

檀真直觉白商陆的修为远超他的想象,被困在这里可能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没关系。”白商陆摆摆手,宽宏大量地说,“大可汗唯恐我离开之后投诚到安乐公主那边去,所以将我软禁在此,也是人之常情罢了。按北蛮人的习性,没有将我拖在马后活活拖死,已经是开恩了。”

檀真悟了,“你看见了。”

“没办法,我这样的瞎子,总要通过点别的东西观察外面的世界。”白商陆摊开掌心,随意道,“既然来了,要不要和我说说话?”

他在对檀真说话,“视线”却对着趴在檀真膝盖上打瞌睡的烛。

——

我自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家里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是在我七岁,母亲分娩弟弟的那天。

我看见进进出出的人端着滚烫的热水进去,又把染红的血水泼出来。父亲在产房外等到天黑又天亮,屋子里响起婴儿嘹亮的哭声,但其他人都没说话。

父亲从寂静中感受到某种悲伤和怜悯,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我看见母亲躺在被染红了半张的床褥上,白皙柔软的手指无力地耷拉下来。父亲扑上去抱着她泪如雨下,我却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走到床前,把手按在母亲的额头上,轻轻地一抽。

他把我母亲的“灵魂”抽了出来。

产房里有两个母亲,一个躺在父亲的怀里渐渐失去温度,另一个被黑衣男子抓在手里,浑浑噩噩地被带走了。

我追着黑衣男子跑出去,绊倒在门槛上,撕心裂肺地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母亲”。

母亲浑身一震,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转身对我说:“商陆,告诉爹爹,别再兑浓茶喝了。”

我眼泪汪汪地求她别走,哭得喘不上气,上前来抱起我的侍女听见我在喊什么,当场愣住。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眼里我只是突然追着一阵风跑出家门,对着无人的空地痛哭流涕。父亲一开始怀疑我中邪了,直到我把母亲的话转告给他,他才遣退了请来的道长。

那天之后,父亲再三警告我谨言慎行。

虽然当时的朝廷并不如先帝一般对奇人异士苛刻,但和尚、道士这样的人还是不受待见。

我家世代行医,家风极严,从不容忍伤天害理之徒,也不苛待良心无愧之人。

父亲严严实实地把我能见非人之物的事瞒了下来,依然督促我读医书,教我炮制草药,带我上门为人看诊。

然而我却不能无视那些在躯壳下痛苦呻吟的灵魂。

缠绵病榻、无力回天的病人在故去时往往带着极深的怨念,灵魂会在死去的地方停驻不前。他们对着流泪的家人诉说不舍,家人却看不见听不见。而枉死之人对着肇事者嘶吼时,我也只能充当唯一的听众,不能言明分毫。

亡灵们洪流般无处倾泻的痛苦,统统加诸在我身上。

我自问天资寻常,家世平平,没有戏文中主人公排山倒海的本事,也没有磐石不移的心性。我只是个肉体凡胎,得了不该属于我的机缘,即便看见众生苦楚,也无能为力。

我只好远离病痛和死亡,终日醉心于家中的藏书。

转机发生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冬天。

一位在我家服侍过的老人找上门来,求我替他新死的女儿伸冤。

他说他的女儿在主家被虐打至死,尸首用草席一裹扔在乱葬岗里,家里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主家没给任何说法,也没有结工钱,一家老小都快活活饿死了。

我听得别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还是答应下来了。

我在一处无人的房间里招出了他女儿的魂魄。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脸上有点雀斑,低着头不敢看人。新死的鬼魂会保留着死前的模样,她的袖子上浸着血,露出的脖颈和指尖青白。

我问她,可有什么冤屈?

她愣了一下,说没有。

我才怔住片刻,门外的人就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方才还很平静地和我说“没有冤屈”的女孩,突然抱着头尖叫一声,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老头子在屋子里搜寻着女儿鬼魂的踪迹,无果之后便撸袖子骂开了。

他撸袖子的动作很熟练。

我把他赶了出去,问那个女孩怎么回事。

她流着眼泪告诉我,她的月钱都要寄回家里,今年她爹嫌她寄回去的钱少,抓着过年回家的机会打了她一顿。她哆哆嗦嗦地走在结冰的路上,摔得一身血,一时想不开便投了湖。

主家替她料理了后事,埋了她。

我默然半晌,遣走了她,开门吩咐人把那老者轰出去。

先帝登基的那个春天,诸多道士、和尚被下狱。

我未曾想过,我会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那队官兵冲进我家里绑走我的时候,我看见那个曾经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让我替他女儿讨回公道的老者,从官兵手里接过一吊钱。

我父亲四处奔走,上下打点关系,才保住了我的命。

但我的眼睛瞎了。

父亲颤抖着手把那碗汤药递给我,告诉我,喝下去我就能回家了。

那年,我十七岁。

父亲倾尽家财把我从牢狱里救出来,却在第二个春天自尽在母亲亲手栽种的菩提树下。

他的手翻过医书,捏过银针,救过不计其数的人,从未害过任何一条性命,唯一的一碗毒药却端给了他的儿子。

——

“所以,你去了北蛮。”

檀真听完之后,默然良久,语气清浅地说。他没有对白商陆的行为做任何评价,也没有办法评价。如果没有烛这么多年的相伴,他何尝不是另一个愤懑怨恨的白商陆?

“可是现在大徵已经灭亡了,你的愿望实现了。”烛疑惑地问,“按大徵的话来说,你是从龙之臣,为什么要离开北蛮?”

“因为死了太多人了。”

白商陆侧首对着竹林深处脉脉的流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看某个不存于人世间的人。

“现在才来后悔,会不会太晚了?”檀真轻描淡写地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做最大的那个恶人,就不必残留良知,否则痛苦的只有你自己,别人也不见得会谅解你。”

白商陆笑出声来,“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没有我,小灯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苏醒。”

“我不是在挖苦你,我是在帮你。”檀真认真地说,“做个纯粹的坏人,比做一个回头的坏人容易得多。”

白商陆沉默了很久,声音有些哑,“我当年翻山越岭,跨越千山万水去草原,路上几次差点死在行商山贼手里,到了草原,还没见到大可汗,又差点成了狼群的腹中餐。”

他对着檀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从十七岁以后,就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了。”

“你这样下去会死的。”

烛忽然说。

烛站在白商陆面前,低头俯视着他,像是一幕掺杂着星光的风雪。她低垂着长长的睫毛,随风起伏的发丝间飘荡着细细的光晕,目光温柔又悲悯,像是在看一个一意孤行的孩子。

白商陆仰头,用那双早已不能视物的眼睛对着她。他的天眼还能感知存在于常人之外的事物,在他眼里,烛是个泛着纯白光晕的人影,裙摆和发丝都纤长,仿佛身处烈日中央。

“佛家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白商陆神情坦然,嘶哑着声音说,“我未曾皈依,不曾受戒,佛祖想必也不收我等屠夫之辈。但如果这是我的结局,我接受。”

烛抬手抚摸着他的额头,轻声说:“闭嘴。”

白商陆轻笑一声,“长明灯灵,仅存世间的神物,也有私心吗?或者说,一个非人之物,也有心吗?”

“我叫你闭嘴。”

檀真拧起眉,“你们在说什么?”

白商陆扭开头,像是不能直视她身上的光芒,淡淡地说:“檀真,你走吧。不过要小心,安乐公主是不会放过你的。有人蛊惑她从你手里夺走灯灵,打开冥界大门,唤百万阴兵为复兴大徵征战。”

檀真一震,“你说什么,冥界大门?”

檀真自然听过灯是照亮阴间去路的说法,却从未将这个说法往烛身上想。烛又娇气又爱哭,动辄撒娇耍赖不肯安分地呆在屋子里看书,听了一耳朵墙角就要兴奋地回来和他分享,实在和“阴兵”“冥界”这样的东西联系不起来。

“提灯者可来往阴阳,而长明灯取燧人氏创世之火,不死不灭。”白商陆冷淡道,“你师父真该好好教教你的。身负天眼却什么都不知道,到头来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烛掉头回来拉檀真的手,淡声道,“我们走。”

檀真没有动。

烛恼恨地跺了一脚,瞪着他,“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自己走!”

檀真拿她没有办法,怕她强行脱离琉璃灯受伤,只好跟着她起身。白商陆默默地“注视”着两个人离开,安详得像是已经死去。

“我放过他,可你又真的能救得了他吗?”白商陆低声道。

——

檀真和烛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他在前面走,烛跟在他身后,或者她倒退着走在他身前。反正她什么也碰不到,没有东西能绊倒她。

很少有这样的时刻,烛气呼呼地大步走在前面,檀真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

烛轻易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檀真却被挤得衣领都歪掉了。

“你慢死了!”烛转身瞪他一眼,叉着腰,腮帮子鼓起来像松鼠一样。

“是是是,”檀真无奈地笑起来,“那我给你买糖人赔罪好不好?还要白色的老虎吗?”

烛脱口而出:“你不是说那是麒麟吗?”

檀真笑着看她,很想冲上去抱抱她。

但烛的骨血是风和光,他不能抱得太紧,否则就会穿过她的肋骨和心脏。她还要抱怨他的眼泪和拥抱太过滚烫。

“是刚刚想起来的吗?”檀真轻声问。

烛轻声道,“嗯。”

她小声解释道,“想起来第一次见你,明明被欺负得那么惨了,还是死犟着不哭出声。想起来那个公主变着花样地往你身上扑,你还要扶着她,让她小心别崴脚。”

“还有……”

还有很久之前的事,第一个发现她的人,第一个抛弃她的人,第一次苏醒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像个孩子一样被利用,险些打开冥界的大门。

“我没点亮灯的时候,”檀真打断了她,喉头颤抖着,像是心痛得难以自已,“你在做噩梦吗?”

烛愣了一下,慢慢点头。

“对不起。”檀真上前抱住了她,严丝合缝地把她嵌在自己的怀里,“下次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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