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鲜少有人用的桌子,自易衔月第一回来庄子,就在这处。
它模样普通,不碍事,从没有人动过。
小时候和哥哥两人在桌肚里捉迷藏,偶然间发现底下有个机关。
这机关是给他们兄妹俩准备的,还有谁会发现这处不寻常?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会留下什么?
推开暗格,掉出一叠……连环画。
易衔月失笑,封面上四个大字:《英雄救美》四个字。
上边的男子穿着盔甲不露面,女子束发策马,模样像极了爹娘。
她抱膝,将连环画摊开在膝上,一帧帧看过去。
“这是他们的故事吗?”
第一幕,男主角受了伤,在无边的荒漠中里邂逅了女主角。
随行的人都恭谨地喊她“公主。”
“母亲……”
她抚摸着插图中系着红披袄的女人,策马扬弓,如此明媚。
此生遗憾,从没见母亲出过宅院,亦无缘见她着戎装的模样。
第二幕,恶徒出场,头戴着高高的冠冕。
他行事张扬,一路坏事做尽。
易衔月感慨画册作者笔力惊人,让人光看就气得牙痒痒。
下一幕,恶徒袭击了女主角的队伍。
“该由主角出手了,天降正义,拿下这匪徒。”
她翻过一页,到了第三幕。
女主角挺身而出,与随行的勇士一起对抗恶徒。
她拼死抵抗,用尽一切方法。
可寡不敌众,没能抗住恶徒的攻势。
“哈哈哈,这细皮嫩肉女人就是公主吧?她是我的了——”
公主身眼睁睁看着身边女子被掳走。
恶徒心满意足,带着人扬长而去。
看到这,易衔月心头涌起难以名状的恶心。
连环画以故事之名,含沙射影了真实发生过的事,字字句句都是心酸血泪。
尤其那女子被掳走的绝望瞬间,对着女主角喊的一声,“别回头!”
令人揪心,肝肠寸断。
按理说到第四幕,男主角救下女主角。
虽略显俗套,但还算让人欣慰,就该结束了。
可连环画中的故事没有止步于此。
女主角收了男主角为军师,她单枪匹马杀出重围,直捣恶徒老巢。
“最后,她救出那女子了吗?”
哪怕仅限连环画里,有个美好结局,也是宽慰。
然下一幕,女子捂住自己的小腹,陷入犹豫。
她挣脱开了女主角的手。
“公主殿下,我不能跟你回家,你也不能回家了。”
第三幕的场景再现,二人服饰互换,命运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写。
她们身后的场景逐渐崩塌,一切归于虚无。
最后一幕,女主角从小憩中苏醒,她做了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
再次见到受伤的男主角,她果断转身就走。
可后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恶徒还是过来作恶,她依旧失利,被男主角救下。
故事到这,结束。
易衔月摸了摸薄薄的暗格,里面还藏着枚玉佩。
将连环画与玉佩都收拢好,她合上了门。
·
宫中,养心殿前。
身着玄色外袍的男人静坐殿中。
思来想去,小顺子还是将人领进来等候,他到底算不得外人。
易衔月风尘仆仆赶回,拂去白色外袍,换上打理妥帖的金丝褂。
“朕不是说过,今日不见客?送肃王殿下回去。”
“陛下,肃王殿下从寿康宫出来直奔养心殿,大半天都不发一语……”
小顺子语气中有些为难。
“知道了,朕见他就是了。”
易衔月沉声,如她所料,裴克己去过寿康宫。
他背对着门,端坐桌前。
刻板地反复擦拭佩剑,直至上边纤尘不染。
突然立起挥剑,剑指寿康宫的方向斩动。
“你疯了?这是要做什么。”
她抓住裴克己的手腕。
“与他做得错事相较,我不算疯。”
太上皇不可不谓罪孽深重。
他把宜贵妃和白玛平措的人生无缘无故毁了。
“你有没有设想过,背上弑父弑君的罪名,你要如何称帝?”
他似自嘲般轻笑一声:“我身上的罪名,也不差这一桩。”
“既然他错了这么多,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易衔月想用力合上剑鞘,始终拗不过他。
“就算借朝云之力,我坐上了皇位,又能改变什么?”
裴克己敛目,“守不住你,还眼睁睁地看着罪魁祸首逍遥。我能问心无愧吗?”
他一字一句,坚决无比。
“八个月后,由我领兵与朝云一战。你在城中发动兵变,登基称帝。”
易衔月眼中流转着复杂的情愫。
“你终于肯说了。我要是不问,你还想藏到什么时候?”
为何,他从不把自己当成“皇帝”。
为何,在议政时总是由着她发挥。
为何,在定情和拜堂时,反复提及那句“以江山为聘”。
“大燕,不配让你们再牺牲。”裴克己紧握佩剑,“他必须死,否则……”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再压抑住,想走上毁灭歧途的心情。
“我今天找到个物件,你先看看。”
易衔月从怀中拿出那本连环画,递给裴克己。
翻开连环画,阅览一遍,知情者很容易就读懂了画外之言。
“……”
“你觉得,我父亲为什么最后还愿意战死沙场?”
明明他的妻子因为某人贪念,遭了无妄之灾,不仅失去了“白玛平措”的身份,一世都被拘在宅院中,躲着所有人。
生死皆不得回故土,也融不进大燕。
而他,还无怨无悔地拼死守卫疆土。
“因为父亲做这些,根本不为大燕。”
一声叹息,她希望裴克己能懂。
“如果,母妃没有我,是否就能下决心跟着白玛平措离开皇城。”
裴克己陷入了一层更深的自责,这种深深苦楚,很难依靠自我救赎。
无法怪自己的母亲,他只能怪自己。
“都一样。”
易衔月轻声,“如果没有哥哥和我,我父母远走高飞也未尝不可。有了孩子,到底是多了一份世间的牵绊。”
“我们不会有这样的牵绊,永远自由。”
她捧起裴克己的脸,一字一句珍重。
“……我今生与子嗣无缘,朝云的念想终会落空。”
兵符已经在去往边关的路上,柳断烛将携此信物找回当年白玛平措的旧部势力。
“届时,你与我一同出征。只要拼尽全力,就不会后悔了,克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