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月,你可知少年心性最难磨。”
裴克己勾唇一笑,“另立肃王府前,我一度难以按下对他的杀意。”
易衔月确实没有料到,他从这么早时就不甘收敛锋芒。
“不光是母妃的事,还有你的事,我从未原谅过他。”
肩上的手渐渐用力抓紧,“裴祎也是他带在身边养大的,归根到底和他脱不了干系。”
裴祎与父亲简直是翻版,一生想要的都太容易得到,所以没有学会‘珍惜’二字如何写。
“本来,我与裴祎也不会有交集。”
易衔月轻叹,她虽什么都没做错,还是被一纸婚书误了终身。
“若太上皇无心,易栋再怎么去劝也难成此事。看来他早就计划好了,要以易家制衡林家。”
当年,她被太上皇钦点为太子妃时,裴祎已经有了心上人。
嫁过去被厌弃又如何,日子难过又如何,与他这个太上皇何干?
从头到尾,这个男人都高高在上,只把她看作棋子,从未管过她的死活。
每逢宫宴,还都要招手将她和裴祎唤去,欣赏一出恩爱无间的戏码。
然后满意地鼓掌,夸耀自己当年赐婚决定的英明。
讽刺的是,每年宫里送来的贺礼,全数先送林春宜屋里挑选。
偶尔有些大俗之物,被挑拣剩下的才轮到太子妃使用。
有个恩爱多年的青梅竹马侧妃在,就算自己好儿子不敬发妻的事情败露,最多受几句骂名。
受伤最多的,只有那个无人在乎的太子妃,多么划算的一笔交易。
林家和裴祎是该清算,可这个巧妙隐于幕后的操盘手才是罪大恶极!
他对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尚且如此凉薄。
易衔月以前希冀着太上皇能劝劝裴祎善待忠臣,不禁感慨那时的天真。
“他把每个人都当成没有生命和意识的棋子,高高在上地操纵着。”
言至于此,她抬起头,眸中坚定,“明日,我和你同去。”
·
宫中,寿康宫前。
时疫风波随已平息,这处的禁令未解,能进来侍奉的只有太医院的人。
门口的盆景松枝肆意生长,张牙舞爪的模样早已没了从前的意趣。
太上皇依然被“软禁”在寿康宫中。
自从上次与他对峙后,裴克己本不愿再踏足此地。
与出身和解,是从成长伊始就面对的无解难题。
剑术能分出招式的孰优孰劣,对弈能看到谁胜谁负,唯独这件事上没有赢家。
裴克己驻足在造景池边,二人的身影倒映在池中。
一池死水毫无波澜,池中半点生机全无,与心境倒是暗合。
易衔月看着他眉宇间的沉重,轻轻摇了摇头。
用他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只会得到无尽的痛苦。
心结难解,解铃还须系铃人。
“克己,你有没有想过,裴祎并不是太上皇最爱的孩子。”
裴克己沉默半晌,才开口:“大抵因为裴祎懦弱幼稚的个性吧,不会对他设防。”
裴祎是太上皇故意“养废”的孩子。
他从不会对“天悬二日”的事情有所忌惮,永远不会怀疑太上皇的旨意是否对他不利。
“自然,被养在行宫的三皇子也不是。其实深究下去的话,你们兄弟三人中……”
易衔月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哪一个都谈不上喜欢。至于妃嫔里的最爱,不是懿皇后,也不是你的母妃。从始至终,他只爱他自己一个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他的父亲,上一任大燕的帝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自私的暴君。
裴克己想,他要是早些发觉这个事实,也不至于在猜疑和摇摆之中一遍遍麻木自己。
出身是人的一生中唯一无法改变的事,他该释然了。
易衔月浅浅拥抱了裴克己,轻拍他的后背,叮嘱道:“我先进去吧。”
转身,她踏入寿康宫主殿。
少了宫人打理,这处不再如往常一样飘着熏香。
香炉中的香篆粗制滥造,燃得仅剩下一点白灰。
经过上次的禁令,宫中所有人都似泼了冷水般清醒过来。
这座皇城的主人已经更换,年迈的太上皇只剩下被遗忘的结局,他们该讨好的主子只有新帝一人。
“祎儿,你来了。”
太上皇一动不动地侧在榻上盯着来者。
他目如死珠,长期的幽禁,消磨掉了浑浊眼中最后一点生机。
“儿臣特来探望父亲,愿父亲福寿绵长,日日舒心。”
闻言,老人佝偻的身形缓缓动起来,从怀中掏出一杆烟枪。
“呆在这,朕舒心得很。你呢,最近在宫里头忙些什么?”
他吸了一口旱烟,这是为数不多能在寿康宫里享受的消遣。
“儿臣刚从朝云归来,成长了许多。”
“朝云啊……”
太上皇猛吸一口,金丝玉烟杆里吐出一股恶臭烟气。
混杂着宫里久散不去的浊气,两股气息交织,令易衔月下意识嫌弃捂鼻。
“呵。”太上皇一笑,眼都不抬地说:“怎么,祎儿开始嫌弃父皇了?祎儿也会活到父皇这个年纪,人都有这时候。”
“儿臣绝没有这个想法。”
易衔月拱手相拜,“儿臣以为烟土无益身心,若父皇在寿康宫实在无趣,儿臣可以送对鹦哥进来解闷。”
“祎儿,你知道吗?”
太上皇放下烟枪,“你年纪还小,在寿康宫玩的这些稚嫩手段,都是父皇年轻时用剩下的。”
他努力抬起眼皮上的褶皱,似在追忆。
“想当年啊,朕力压群雄。大燕鼎盛,各国避之不及,纷纷献上财宝和女人求和……”
曾经的光辉事迹,让门后的裴克己将身侧佩剑握得更紧。
“儿臣现在正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
易衔月将欲起身的太上皇按了回去,“还有许多年可以试错,定能成就比父亲还要夺目的伟业。”
太上皇骤然瞪大了眼睛,瞳仁中倒映着两个身影。
“你……你们!”
易衔月回眸一撇,裴克己正抱剑,缓缓步入寿康宫。
“父皇,你当年胁迫朝云和亲,囚禁了宜贵妃生下肃王,真是好大威风啊。”
他的手死死在塌边摸索着,想要翻身支起,“祎儿,你怎能听他这个混账的话,他的话你也能信?”
易衔月面上一冷,“父皇说过,肃王会一世辅佐儿臣为君,自然儿臣最相信依赖他。”
裴克己走近,将太上皇头顶的龙冠摘下,放到他目之所及却又够不到的地方。
太上皇心头一阵钝痛。
他清楚,他的好儿子生性还算得上温良,不会与恶毒的裴克己一起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祎儿,朕的祎儿在哪?你,你是……谁!”
易衔月无奈地摇了摇头,“父皇真是老糊涂了,连儿臣都不认得。”
“你……你不是祎儿!朕的祎儿呢……”
太上皇质问着塌边人,仰面急促喘息着。
“父皇,你别着急。裴祎与他心爱的林春宜在共度花好月圆呢,不劳您惦记。”
“来人,来人,要反了。”
太上皇拼尽全力大喊,“来人护驾,把这两人拿下……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