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近三更,月隐鸦啼。
萧泉睁开眼,听着门打开又合上的动静,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在温热的气息即将扫到她后颈之时,她暴起扫臂而去,可惜力有不逮,被一把攥住手腕。
他一别她腕侧的手筋,随即她掌中泛着寒光的簪子坠地,发出很有分量、格外突兀的一声。
“铛——”
“你非要挑神鬼晃荡的时间出没吗?不怕把我活活吓死?”她不无讥讽道。
高怀渊甫一放开手,便撤身躲开扑面而来的掌风,于是再次将她两手缚住,叹息道:“瑾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岂是区区恶鬼能吓死的?”
她稍一使力,他从善如流放开手,适应黑暗的目光下,她重新翻身盖被,背对着他。
“吓不死,但太恶心了,瘆得慌。”
高怀渊踢掉脚边沉甸甸的发簪,宽衣解带躺到她身后,伸手松松地揽住她。
她挣得累了,懒得再挣,眼皮渐渐阖上。
“今日去外面,玩得开心吗?”
她困倦道:“没有你的地方,处处是桃源。”
颈后的呼吸一滞,揽住她的手臂紧了几分,然后是闷闷的一声“嗯”。
萧泉不再理会,深深滑入睡意之中,隔绝了无关的爱憎。
第二日天又下起蒙蒙细雨,醒来时身侧已经凉尽,她想了一会儿,倒回去蒙头大睡。
反正她一介禁脔,也没有学堂可以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哑妇悄声来看了一回,她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翻身起床。
院外的人多了些,尤其是守在后院的人。
不出所料,高怀渊的主子对他留了不少心眼,也是,与虎谋皮,不能不防。
他们越是互为掣肘,于她就越有利。
用完姗姗来迟的午膳后,她搬了把竹椅,坐在檐下听雨。
细雨沙沙,浇在飞檐上聚成时断时续的水柱,砸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啪嗒啪嗒。
缺边少角的地砖里聚起水洼,倒映着一方迷蒙天地。
她靠在微微潮湿的墙壁上,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晚,高怀渊依旧是鬼魅般出现,用一种看似呵护实则圈禁的姿势抱着她入眠。
连续三日皆是如此。
第四日夜间,他并未身至。
她特意等了一早上,还是不见人影。
看来是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回来了,那便不可能是去他平日去的地方。
她换了身利落劲装,在一干侍卫的眼皮底下走到他们面前,负手道:“带我去见你们主子。”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唱的哪出,一个面沉似水的侍卫出声道:“姑娘再等等吧,估计主子很快就回来了。”
萧泉轻蔑一笑,“此人狼子野心,我有内情要告,若是耽误了你们主子的大事,你赔得起吗?”
那侍卫仍旧看不出情绪,只是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着她。
她把两只手腕举过去,“我一介弱女子,就算我想玩什么花招,你们拿下我还不是轻而易举?我有这么厉害,让你们一群拿刀动剑的如此忌惮?”
为首的侍卫垂下眼略作思索,招手道:“带她去。”
“这才对嘛,”萧泉得意地笑了笑,“你们主子肯定也很想见见我。”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萧泉看着侍卫手中的黑布,确认道:“京中就这么几块破地方,我就非瞎不可?”
侍卫铁面无私地蒙住她的眼睛,把她的手也一并捆住,在她哭爹喊娘的惨叫下捆得松松垮垮。
被扶上马车后,她似乎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侍卫甚至拔出了剑。
她福至心灵,呵斥道:“休得伤她!”
她不知道哑妇在哪个方向,只是对着前方大声道:“我无事,只是出去一趟,你在家乖乖等我回来,你们任何人不得伤她,小心我告你们黑状!”
“进去吧,没伤她。”
她颔首道:“多谢。”
马车缓缓前行,速度一点点加快。
她侧靠在车壁上,感受着车辆的颠簸与平稳,猜测着那位的身份。
大概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她被扶下车搀进门中,脸上的黑布被取下。
“跟我来。”侍卫道。
她眯眼半晌,逐渐适应了刺眼的光线。
假山翠石,回廊飞亭,花摇柳晃,明澄澄的日光暴晒着,只能看出几分失真的雅致富贵。
真是毫不特殊的大户人家……
毫无征兆的,只会在梦中出现的声音猝然而至——
“大姐,你觉得那人会是吗?”
潺潺的流水止住了水流,柳枝凝在半空欲扬不得,花苞上的蝴蝶展开翅膀,世间的一切都在此刻裹足不前。
唯有她的心跳声惊世骇俗,奔腾的思念暴晒在日光之下。
她屏住呼吸,惶恐地侧过头去。
回廊的另一头,那人玄色长衫未曾望向她,偏头与身边的女子低声交谈着,只赏了她一个不得圆满的背影。
那女子抬眼扫来,她撤步藏在廊柱后,死死捂着嘴。
“怎么了,有什么吗?”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边好像有什么,总感觉在盯着我们。”
“是吗?”
轻盈的脚步声跨过来,她一时心绪复杂,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拿他怎么办。
你快点找到我吧,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分开了。
你快点离开,我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对你下手。
你……
“这位客人,可是找不到出门的路?”去而复返的侍卫显然是先顾好府上贵客,所以一眼都不曾多余她。
李楼风站在烈日下,小指痉挛般抽动了两下。
他看着廊下的侍卫,微微蹙眉。
萧泉躲在漆红的柱子后,听他沉声道:“无事,你去忙吧。”
两人隔着一根红柱,两世光阴,眼前的回廊总也没有尽头。
她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被日光晒得头昏脑涨,几欲流泪。
侍卫见她伸手捂住眼睛,下唇被咬得出血,整个人细细地打抖。
“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她缓了缓道:“我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她扶着柱子滑下,把头抵在膝盖上,一点点撤开眼前的掌心,适应这个黯然失色的世界。
“好了,走吧。”
她得忍住,她必须徐徐图之,她要给他最好、最安稳的团圆。
她昂首挺胸跟在侍卫身后,宛如奔赴战场的战士。
流水潺潺,柳枝飘扬,蝴蝶振翅而飞,世间的一切恢复如常。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的思念不着痕迹。
轻风掠过她发烫的眼角,她满心决然,不曾回望。
方才伫立的红柱边,玄色衣角随风而动。
日光无法将溺水之人打捞,但是爱可以。
于是,思念被风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