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5.
丰都山里刚刚下了一场雨,浓重的水汽顺着交错纵横遮天蔽日的树叶蔓延,白茫茫的雾气里藏着一丝一缕、丝丝缕缕互相交缠的白线。
潮湿的小山洞里,三岁的孩子坐在一颗石头上,低着头看着脚边一蹦一跳的“小伞”。
银宝低着头,一只手里攥着弹弓,一只手碰了碰“小伞”软绵绵的伞帽。
“别戳了,要戳坏了!”
地上的“小伞”一蹦一跳地躲开银宝的手,从侧边跳到银宝的膝盖上,看着银宝道:
“你是打哪儿来的?”
银宝收回手,清澈水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伞”。
“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我是蕈妖,大名鼎鼎的蕈妖知道吗?一口都能吃了你!”
银宝盯着他看,“不是哥哥?”
“当然不是,若是论辈分,我是你祖宗。”
“还不快来拜见祖宗,说一句祖宗您好。”
小蕈妖挺了挺胸脯,昂首挺胸地看着银宝。
银宝听见他不是哥哥,一抬手,便将膝盖的小蕈妖打落在地上,他认真道:
“不要蕈妖,要哥哥。”
他站起身,迈着小短腿便要朝着洞口走去。
小蕈妖看见他的动作,立马道:“你要去哪儿?外面在下雨!”
银宝拿着弹弓,仰着头有些犹豫。犹豫片刻后,他还是抬起脚,迈进了雨里。
他刚迈进雨里,头顶上的雨便停了。
银宝抬起头,看见了好大一把伞。
巨大的蕈妖看着底下傻愣愣的小家伙,柱身上分化出许多白色的小菌丝,菌丝伸到银宝面前,推着他往山洞里走去。
巴掌大的小蕈妖跳上山洞口的大石头,仰头看着巨大的蕈妖道:
“阿娘,他不听话,下雨还要往外面跑!”
洞口外的蕈妖闻言,伸出的菌丝将银宝缠绕起来,一些菌丝交缠在一起,幻化出戒尺的模样。
宽约二尺的戒尺打在银宝的屁股上,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顿时开始扑腾。
缠着他腰上的菌丝很紧,任由银宝怎么扑腾都挣扎不开,最后结结实实挨了三下戒尺。
蕈妖把小家伙放在洞口,银宝捂着屁股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浸润着水光,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看着很是可怜。
蕈妖用菌丝揉了揉小家伙的头发,又把银宝往山洞里推了推,示意他不能出山洞。
银宝朝着山洞里面跑去,坐在方才的小石头上不说话。
洞口的小蕈妖跳进来,当着银宝的面变和他一样高。小蕈妖用柔软的伞帽揉了揉银宝的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以后我当你哥哥就是了。”
被打过后的小家伙有些脾气,他转了一个身,背对着小蕈妖。
小蕈妖弯腰,探出头。
“我还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伞七,你叫什么?”
银宝不想搭理他,自闭得比伞七还像蘑菇。
伞七道:“阿娘不是故意打你,外面在下雨,很危险,出去的小蕈妖都会挨打。”
银宝扭头看向他,伞七巨大的伞帽顿时摇晃了几下,柔软地像是天上的云,如同波浪一样摇动。
“你知道吗,阿娘以前只有我一个孩子,阿娘不会说话,下雨天我只能在这山洞里自言自语,现在你来了,咱俩就可以一起说话了。”
银宝看着他不说话。
伞七道:“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下雨天都会做什么?和你哥哥一起玩吗?真好,我没有兄弟姐妹。”
银宝看着他,认真道:“找阿娘。”
“阿娘在门外保护我们。”
伞七道,“每次下雨阿娘都会守在门外。”
“不是她。”
他要找的阿娘不是山洞外的大蘑菇。
“哦。”伞七恍然大悟道,“你要找你自己的阿娘?”
银宝刚要点头,伞七就晃着自己的身子道:
“你要去哪儿找呢?”
银宝抿着唇不说话,他不知道去哪儿找。
伞七道:“你在这儿陪我玩,你阿娘肯定会自己来找你的。”
银宝捏着弹弓,另一只手戳了戳伞七的帽檐,像是用绸布兜住了水,很软也很凉。
伞七晃动自己的伞帽,“等我以后会化形了,也可以陪你找哥哥和阿娘。”
*
雨过天晴,熹微的晨光照进山洞里。如同一把油纸伞一样的蘑菇用头推了推石床上的孩子。
“小八!太阳出来了!可以出去了!”
石床上的团子晕乎乎地起身,小脸通红,看着伞七的眼睛格外水润发亮。
“阿娘去找族长了,我带你出去玩。”
银宝踮着脚下床,跟着伞七跑出山洞,山洞外的树林里,到处都可见一蹦一跳的蕈妖。
伞七走在他前面,“山顶的太阳最好,三三他们肯定去山顶了。”
银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伞七主动和他解释道:
“三三是我最好的兄弟,他是红色的蕈妖。以前我和三三去林子里玩遇到兔妖的时候,是三三救了我。”
雨林水汽重,叶片上还残留着水珠,豆大的水柱滴在银宝的额头上,砸得小家伙一愣。
他抬起头看着那片颤动的树叶,又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伞七回头看着他,见他不动,又跳出来道:
“怎么啦?”
银宝指着那片树叶,“它用东西砸我。”
“啊?”伞七抬头看着树叶,盯着树叶看了好久,直到树叶上再次滑下一滴水,滴落在银宝的眼睛里。
银宝眨眨眼,水滴从眼角溢出,又顺着脸颊滑下。
“你哭了!”伞七惊讶得蹦了一下,“你别哭,我们找三三哥来替我们出气。”
伞七的身上幻化成一些菌丝,菌丝举起银宝,让银宝坐在他的伞面上,一蹦一跳地朝着山顶赶去。
他的身后,还跟着许多和他一样大小的蕈妖。
树枝上,缓缓出现一个人影。她盯着蕈妖群里唯一的孩子,一只手托着下巴,半蹲在树上。
“我那日察觉到身边有异动,但是等我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人了。”
树干上立着一只手骨,五根指骨灵活地动了动,附着在手骨上的魂魄道:
“这孩子是通过你的传送阵过来的?”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总不可能自己走到这深山野林里来。”
许凌青看着坐在蘑菇头顶上的孩子。
“这小孩命挺大,没被林子里的豺狼虎豹吃掉,反而被伞族捡回去了。”
她旁边的枯骨动了动,五根细长的指骨微微蜷缩着。
“那传送阵呢?”
“封死了。”许凌青看着如同老树皮一样皱皱巴巴的手,“人都死了,传送阵还留着做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好歹把那崽子送回去了再封。虚山平白无故丢了一个孩子,这不是更可疑吗?”
“我倒也想。”许凌青一手撑着下巴,“但是来不及了,许亚的灵力差一点就穿过来了。”
要不是她封的快,现在她看见的不仅是这个孩子,还有许亚。
三百年前,是许亚亲手将她下葬,所以许亚才没有对她的死起疑。
她没有想过许亚会留着她的传送阵,更没有三百年后这个传送阵会传来一个孩子。
“那现在办?”
手骨朝着树干爬去,如同一只蜘蛛一样悬挂在许凌青头顶。
许凌青没有回答她,反而看着越来越多的蕈妖朝着山顶跳去。
她若有所思道:
“采卿,你说这个孩子跟许亚是什么关系?”
他和许亚的关系,决定了许亚会不会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