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宁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如铅。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浸泡在冰与火的交界处。
“醒醒...求你了...”
林媛的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宁夜集中全部意志力,终于撬开了眼皮。
模糊的视线中,林媛苍白的脸逐渐清晰。她的额头上有一道血痕,左臂不自然地垂着,但黑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看到宁夜醒来,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要笑又要哭。
“发...生了什么?”宁夜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林媛扶他坐起来:“我们成功了。阴阳之门重新封印,';影噬';被挡了回去。”她顿了顿,“马师叔...不在了。”
宁夜环顾四周。他们还在七区地下室,但景象已经完全不同——七根石柱全部粉碎,地上的七芒星图案被一层金色符文覆盖,像是某种古老的封印。空气中弥漫着香灰和硫磺的混合气味,但没有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些尸体...?”
“解放了。”林媛轻声说,“包括我父亲。”
宁夜这才注意到林媛脖子上多了一个吊坠——一颗泪滴形状的水晶,里面有一缕金色的烟雾缓缓流动。
“他的最后一部分灵魂。”林媛触摸吊坠,“谢谢你。”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血誓。金光。那种灵魂被撕裂又重组的感觉...宁夜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有一个奇怪的符文,正微微发着金光。他抬头看向林媛的左手,果然有一个完全相同的标记。
“灵魂绑定...”林媛顺着他的目光解释,“我们的血誓实现了。从现在起...”
“同生共死,永不分离。”宁夜接上她的话,心跳突然加速,“这是字面意思?”
林媛点头:“我们的灵魂现在是一体的。距离不能超过一里,否则双方都会痛苦。而且...”她犹豫了一下,“一方死亡,另一方也无法独活。”
宁夜本该感到恐惧或震惊,但奇怪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了他。他看着林媛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里面闪烁的情感——不再是疏离和冷漠,而是某种温暖的、鲜活的东西。
“值得吗?”林媛突然问,“为了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人...”
“你不是刚认识我。”宁夜轻声说,“你父亲日记里写了,十年前就算到我会出现。”他尝试站起来,双腿却一软差点摔倒,“话说回来,我们怎么出去?”
林媛扶住他:“救援应该快到了。我联系了几个...同行。”
果然,不到十分钟,一阵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六个穿着各异的人出现在门口——有老人有青年,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与林媛相似的玉牌。
“林家旁支。”林媛低声解释,“我昨晚联系了他们。”
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老者,看到地下室的情景后倒吸一口冷气:“你们真的做到了...七柱全毁,阴阳之门重封...”他敬畏地看着林媛和宁夜,“血誓封印...多少年没见过了。”
其他人迅速展开工作,有的检查封印,有的处理残留的阴气。老者——林媛介绍说是她舅公——为两人简单包扎了伤口。
“你们很幸运。”舅公严肃地说,“血誓封印成功率不到三成。大部分尝试者都魂飞魄散了。”
“不是幸运。”宁夜看着林媛,“是默契。”
林媛的耳尖微微泛红,迅速转移话题:“现在怎么办?殡仪馆...”
“暂时关闭整顿。”舅公说,“但必须有人驻守。封印需要维护,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血誓绑定者最好别离封印地太远。”
离开地下室时,宁夜注意到墙壁上的符文全部变成了金色,像是被某种力量重新书写过。最奇怪的是,当他经过时,那些符文会微微发亮,仿佛在欢迎他。
“感应。”林媛在他耳边轻声解释,“封印认主了。从现在起,你和这个场所...也有了联系。”
阳光照在脸上时,宁夜几乎要流泪。他从未想过能活着看到第二天的太阳。殡仪馆前院一片狼藉,但空气中那股常年不散的阴冷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普通夏日的闷热。
“感觉不一样了。”宁夜深吸一口气,“像是...活过来了。”
林媛站在他身边,阳光为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金色:“四十年来第一次。自从';影噬';觉醒,这里就一直被阴影笼罩。”她轻轻碰了碰宁夜的手,“走吧,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日子...不会轻松。”
她没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但宁夜已经学会不再追问。有些真相,时间自然会揭示。
接下来的一个月如梦境般模糊。宁夜和林媛暂时住在农舍,每天去殡仪馆协助清理和重建。奇怪的是,工人们都报告说设备经常自己启动,工具莫名消失又出现在别处,甚至有几次看到模糊的人影帮忙扶梯子或递工具。
“是那六个消防员。”一天晚上,林媛解释道,“七柱被毁,他们本该往生。但选择留下来...帮忙。”
“为什么?”
“感恩?责任?谁知道呢。”林媛看着窗外的殡仪馆,“有些灵魂就是放不下。”
宁夜发现自己逐渐能感知到殡仪馆的“情绪”——当他靠近某些区域时,手心符文会微微发热;走过地下室入口时,总能听到隐约的铃声;甚至有一次,他在档案室清楚地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却空无一人。
最神奇的变化发生在林媛身上。那个冷漠疏离的整容师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会笑会皱眉、有血有肉的年轻女孩。她依然专业严谨,但眼中有了温度。宁夜常常发现她在偷看自己,被发现时就假装在研究文件,耳尖却红得可爱。
八月十五,中元节过去整整一个月,殡仪馆重新开放。没有剪彩仪式,没有媒体宣传,只是安静地打开大门,继续它沉默的使命——送逝者最后一程。
林媛成了新馆长,宁夜则是副馆长兼夜班主管。工作手册上的十三条规则被修订为十条,去掉了那些关于红衣尸体和凌晨禁忌的条目。但宁夜还是习惯性地在凌晨2点到3点保持清醒,只是现在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特的怀念。
十月的一个雨夜,宁夜在整理档案时发现一张老照片——1978年火灾后的废墟上,除了年幼的马馆长,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远处。放大细看,那是个穿黑衣的男子,面容与林媛有七分相似,胸前挂着玉牌。
“我祖父。”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林媛轻声说,“第一任守夜人。”
宁夜把照片放回原处:“你觉得...他会满意现在的结局吗?”
林媛思考片刻:“我不知道。但我想父亲会的。”她顿了顿,“他最后通过玉牌告诉我...他很高兴我找到了你。”
宁夜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林媛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情感。雨声渐大,敲打着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轻叩。
“我一直有个问题。”宁夜转向她,“那天...你吻了我。为什么?”
林媛的睫毛微微颤动:“我以为我们会死。”
“所以是...告别?”
“是承诺。”林媛抬起头,黑眼睛在灯光下深不见底,“无论生死,我都会找到你。”
宁夜伸手轻抚她脸颊,掌心符文微微发热:“你已经找到了。”
林媛闭上眼睛,轻轻靠进他怀里。窗外,雨声渐歇,一轮模糊的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来。
一年后的中元节,444号殡仪馆举办了一场特殊的纪念仪式。六位消防员的照片被永久悬挂在主楼大厅,旁边是赵师傅和其他因公殉职员工的纪念牌。林国栋的牌位则放在林家神龛中,与历代祖先一起受香火供奉。
马馆长的遗物被简单整理后焚化,没有悼词,没有哀思,只有一声叹息。宁夜在焚烧炉前站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缕烟消散在空气中。
“恨他吗?”回去的路上,林媛问。
宁夜摇头:“可悲多于可恨。他被承诺蒙蔽了双眼...就像你父亲说的,';影噬';最擅长利用人的欲望。”
林媛握住他的手,两人掌心的符文在接触时发出微弱的金光。这一年来,他们逐渐理解了血誓的全部含义——不仅是生命的绑定,还有感知的共享。宁夜能感觉到林媛的情绪波动,林媛则常常在宁夜做噩梦时突然醒来,无需言语就明白他需要什么。
殡仪馆的灵异事件并没有完全消失,但性质变了。冷藏柜偶尔会自己关上,走廊里有时能听到脚步声,监控录像偶尔会拍到模糊的人影——但这些“存在”不再带着恶意,反而像是一群沉默的助手,在夜深人静时帮忙整理工具,或是在有人值夜班时默默陪伴。
最常“显灵”的是那六个消防员。宁夜和林媛渐渐能分辨出他们的个性——高个子喜欢整理文件,胖一点的总是检查电路,最年轻的那个则常常在整容室外徘徊,像是好奇林媛的工作。
一天深夜,宁夜在值班时听到整容室传来熟悉的哼唱声。他推开门,看到林媛正在为一具老年尸体化妆,动作轻柔如常。奇怪的是,尸体手腕上有个淡淡的黑色印记——不是锁魂印,而是普通的老年斑,但形状巧合得令人不安。
“睡不着?”林媛头也不回地问。
宁夜靠在门框上:“梦到那天了。马馆长右眼里爬出来的东西...”
林媛的手停顿了一下:“它们不会再来了。封印很稳固。”
“你怎么知道?”
林媛转过身,解开衣领露出锁骨——一个金色的符文正在皮肤下微微发光:“因为这个。当';影噬';试图突破时,它会变红。”
宁夜走近,忍不住触碰那个符文。林媛的皮肤在他指尖下微微发热:“疼吗?”
“不疼。”林媛覆盖住他的手,“像是...你在那里。”
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融。整容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突然,工作台上的尸体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同时僵住,缓缓转头。尸体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错觉?”宁夜小声问。
林媛摇头,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感谢。他在感谢我们。”
回家的路上,宁夜突然问:“我们会一直这样吗?守着殡仪馆,与亡灵为伴?”
“害怕了?”
“不。”宁夜看着远处的朝阳,“只是好奇未来。”
林媛沉默了一会儿:“血誓绑定者的平均寿命是五十二年。最长记录六十八年。”
“然后呢?”
“然后我们成为守护灵,继续守着这里。”林媛的语气平静,“直到下一个血誓绑定者出现。”
宁夜想象着几十年后的场景——白发苍苍的自己和林媛,依然手牵手在殡仪馆走廊巡视,与那些看不见的“员工”打招呼...这画面本该诡异,却莫名温馨。
“听起来不错。”他微笑着说。
林媛捏了捏他的手,眼中是他永远不会厌倦的温柔:“回家吧。”
朝阳下,两个身影渐行渐远,身后的殡仪馆安静矗立,像是守护着一个古老的秘密。大门上的“444”字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再是不祥的象征,而是一个承诺——
无论生死,永远守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