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站着看芸芸众生如鸟兽散,我站着直到脚踝痛。我恨自己的平足,但是这种时候我非只能用它不可。想想毫不犹豫地,脱了略微高跟的鞋。
穿着丝袜的脚轻轻踏在遍地黑尘上,嘘口气却是全身放松和一脸惬意。我以为忙碌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响亮的吉他和歌声。
*
—— 天上飞过是谁的心,海上漂流的是谁的遭遇受伤的心,不想言语,过去未来都像一场梦境,痛苦和美丽留给孤独的自己
放眼望去,是一个衣着另类的吉他手,面前摆着一顶极具个性风格的牛仔帽,里面有散乱的几张纸币。
男孩子面容清瘦,但却双目炯炯有神。面向我的一只耳戴耳环,一边唱一边看着我。
他见我注视他,又扭过头去,嘴角带着微笑继续
—— 未知的旋律又响起,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是否我~真的一无所有,明天的我又要到哪里停泊,多少冷漠我都尝尽,多少回忆藏在我的眼底
我轻轻地提着鞋,走近他的身边,这响亮又符合我心境的歌声,打破我心底的沉寂。
我束了裙摆蹲下,看他灵活的指在琴弦上肆意拨弄,睁着眼,听得认真又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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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原来是人心底的本能。
它之所以在人的心底始终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却经久不衰,证明着它在人性中存在的价值。
一把吉他和深藏脑海的自由音乐,如同隽永、酣畅、沉稳的记忆,愈发醇香。
在这个嘈杂的美其名曰现代的城市,为追逐利益参与各种竞争,每个人只剩下一付劳顿疲惫的身躯,只有这种夜深人静,才能舒缓正常的脉搏,听一曲衷肠痛诉的音乐。
也在夜店听过高手的曲风,有电吉他高分贝的烦躁音,通过放大器扩大自己的音量,声嘶力竭地表现对纸醉金迷生活的留恋。
现代文明和高科技,已经剥夺了人对音乐的遐思心绪,很少能静静地去听那浓郁芬芳的滋味。
在这静夜,他静静弹起这段曲子,犹如独上高楼去演绎曲高和寡的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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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听得开心,又换了曲,这首曲风柔风清丽,他停下唱,只是边弹边看着我。
琴弦点点如和风细雨,波澜不惊。弹到深处人寂寞,淡淡地喜悦藉由那双灵活细致的手,驱赶了周遭的寂寥和冷清。
一首曲子需要精深的领悟加以理解的,但前提是,必须如我这般,有放下一切、清心寡欲的境界。
“这曲叫什么名字?能再弹一遍吗?”
“月光狂想曲。”
他温和地一笑,继续。
月光?在这依灯火照明的地下通道,何处来的月光?
但生活就是教会人想象——他在这种地方,却有如此浪漫的情思。
我怔怔地听着,仿佛听见那声声如流水般纵情倾泻的旋律,在问着我一些什么。
——
*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另一半,你是否还完整?
没有得到今生必定的宿命,你是否认为完美?
可是我,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满心都是自己的疑问,折磨着,分裂着我的理智与感情。
“南正安,你做了这件事,真的可以感到快乐吗?”
曲声终,他看向我,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他面前的牛仔帽上。
我忽然明白他的职业是什么。
目光羞愧地逃离,“不好意思,我身上没有带钱。”
他年轻的脸庞闪着善良宽容的笑意,“这两曲我每天回家都会弹,送给我自己。”
他看看我忽现的一脸轻松,不由又笑了,“你听得很认真啊,对我来说,这是鼓励。你还想听什么,我弹给你听。”
*
如行旅之人在异乡相遇时的惺惺相惜,我们弹听默契,那一晚,我听了很多首歌,有少年时代耳熟能详的《一休》,直到那年流行的阿杜。
两个落寞的人,藉由一把吉他找到了符合自己心境的天籁之声。
“太晚了,”他带着遗憾,在我们彼此会心的大笑之后说,“你不着急回家的么?”
我若无其事地答应,“要回。”
然后明白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给我留个电话?”天涯过客总有知音之时,其实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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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点点头,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讪讪笑了笑,“给我留你的,我就能找到你。”
他从身边找到一张纸,匆匆写下他的电话号码,递给我。
我说出我的号码,他录在了手机里。
“那个,”我鼓足了勇气看着他,然后终于说出了令我难堪,但我不得不说出口的话,“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他目光现出疑惑,打量着我上下时尚的衣装。
若有眼光不难看出,我浑身上下的行头,不会低于1万块。我并非寄希望于他符合世俗对金钱的敏锐,只暗暗想能在这里弹与月光相关的曲子送给自己的人,一定会心存善良与浪漫。
我有很‘毒’到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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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他不假思索地从牛仔帽里拿出所有的钱,那不过是区区的20多块。但是我需要钱打车去别的地方。
“够吗?”他带着憨厚的语气问我,又伸手去向衣兜,“我还有20多块,不够也给你。”
来自陌生人的信任与关怀,这一刻让我感激又汗颜。曾经在商场门口,有流浪汉向我伸手要钱,我报以鄙夷的目光,一如我今晚遭遇的那些陌生人一样,让我错认这就是报应。但这小伙子,让我的灵魂有了新的发现。
“谢谢,这就够了,”我拿过帽子里的钱,将它们一张张地折叠好,仿佛又回到了衣食匮乏的少年,每一张纸,哪怕只是破旧褶皱的一块钱,都带着劳动之后的血汗。
站起身,神情郑重地看着他,“谢谢。我一定会还你的,等我电话。”
穿上鞋,攥着钱飞快地跑掉,知道背后是温暖而又信任的目光,因而更加不敢停留,因为自己拿走的,是这个人一整天声嘶力竭的辛苦。
走到地上,挥手叫了一辆出租。
“去西单,红酒西餐厅。”我寄望,餐厅的宽大沙发,至少可以让我安歇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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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太晚了。
我远远望着已经打烊的红酒,再次被绝望笼罩。
餐厅外灯火璀璨,我攥住了手里仅剩的3张1块钱纸币,真是欲哭无泪。
走近红酒,藉由玻璃门向内张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这个店,没有留宿服务人员的习惯。
收回失落的目光,却突然看见不远处站了两个小伙子,都是带着满脸的恭顺之意看着我。
忽然明白——他安排了人到这里来,我分明就是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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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之间迈脚想跑。
但说实话,真的跑不动了。
“廖姐,”
人已经走过来,商量的语气带着恳求,“南哥让弟兄们都找了一晚上了。您看,是不是跟我们回去?”
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也不想挑起事端。但是,这个提议我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接受的。
万分疲惫地在台阶上坐下。
两个人面面相觑,似要说些什么,我沉重地摆摆手。
“别烦我。别说话。”
我孤独,我寂寞,伶仃而又寒冷,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生活贫寒到一无所有,欲望浅淡到只想从火柴的微弱光芒中,找到内心深处憧憬着的理想一幕。只想要一个怀抱,暖暖而又软软地拥住我。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份爱情。
*
因为我高高在上的心已经坠落凡尘,在现实中跌得支离破碎,无须柔情安抚、无须承诺保护,只需要依靠虚弱的本能攀附,随着他飞升随着他坠落,永不言悔。
无家可归也无路可逃,他已经充满了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所有的地方都在提醒我——他已无处不在。
果然,没过几分钟,一辆车急速而至。穿着蓝衬衣的高大身影,飞跑到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心里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在这冷清的夜色里,周遭过往的情绪已难再自已。
*
我满心满眼都是面前这个男人——他的眉眼,他的身躯。他的怀抱。
他一蹲身,带着爱恨交织的情绪,紧紧地拥住了我。
我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他身上有微微的汗味,带着奔跑过后的热烈气息。
“跟我回家。”
他在我的耳边温柔地说。声音里有着毫不掩饰的脆弱,似乎一眨眼时光倒流,又回到了某一天的某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