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香见过太子殿下、英王殿下万福金安,各位大人一路辛苦了。”她生得标致,一双凤眼含泪带红,似才哭过又像春雨初歇惹人爱怜。
刘员外家产颇丰、妻妾子嗣乌泱泱一大家,这五姨娘生的刘莲香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上有长子嫡姐、下有宝贝幺儿,她这不上不下的并不受重视,四岁那年她还叫六姑娘没有正经名字。一游方术士路过说她是莲花仙子转世,绝非池中鱼、檐下燕,于是一向不受重视的她得名莲香。刘员外年轻发迹学问不多,有钱后最爱附庸风雅装出一副高雅的体面,酷爱收藏书籍字画,结交文人雅士。奈何学问这东西实在一口吃不成个胖子,他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大又不愿下苦功,自然发育不成个囫囵的文化人。但刘员外知道文人多爱莲,知它高雅,于是索性给一家儿女都起名刘莲x;长子刘莲斌(榴莲饼)、长女刘莲棠(榴莲糖)、还有什么刘莲舒、刘莲志……总之是一屋子榴莲飘香。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莲香被刘员外寄予厚望连带她那早已失了宠爱的亲母一起住进大屋。又请教习嬷嬷、琴博士、茶博士教她、吃穿用度、规矩教养都按着贵族小姐那般,全家就指着她一日高嫁飞上枝头,刘家能从一方富户变成一门权贵。
本想着嫁个府县之长已算光耀门楣,状元榜样更是再好不过。可做梦这件事一不需付款缴税、二不用守什么尊卑规矩,主打一个心有多大梦有多大,有梦想谁都了不起!反正要做九天揽月还是海底捉鳖都可行,何妨做个大的。八姨太日日夸那刘莲香有凤凰命,怕是进宫当个娘娘也使得,刘员外就把这话听进了七八分,开始盘算着选秀女的门道。
秀女尚未开选,就等来了龙子,好似那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刘员外坚信这是天意不可违。
方才见景子瑜不喜金银、不好美酒、对旁人的逢迎也不过“好说好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可他女儿美貌才情是临近几城都出了名的,景子瑜是太子又不是庙里的得道高僧,怎可能无欲无求,酒色财气他景子瑜总要爱一个吧。
他这般想着,又借着些酒劲准备好好‘献宝’。
刘莲香最善音律,特别是与朱琴师学艺后,琴艺更甚往昔。可明日大队人马还要早起开拔,所以晚宴并不隆重,没有歌舞助兴,没了施展机会。刘莲香都要准备回家去了,又被他爹叫回安排着想让她做些席间倒酒、布菜放的活。
让她来献艺她本是不依的“女儿又不是秦楼楚馆里的娘子,怎可自轻自贱。”
刘员外稀罕她的皮肉自然不好打骂怕留下伤痕坏了卖相,可对她那年老色衰的小娘却舍得下狠手,几鞭子下去刘莲香便哭着应下。如今不情不愿也不敢反抗,只求上天垂怜太子殿下金枝玉叶看不上她这小门小户。
她端着酒壶上前,心里嘀咕着要不就打翻在景子瑜身上,弄湿衣袍惹他不快定会被打发出去。可她又不知景子瑜心性如何,恼羞成怒下会不会累及家人。
犹豫间她瞥见次席上的景子璎。
那是一张和善极了的面相,圆眼微扬、唇角带笑,那脸上又沾了酒气、白皙的脸颊上晕开一抹嫣红,天然就带着引人喜欢的和颜悦色。刘莲香见状,心想这英王应该比太子殿下好相处些,于是脚下一转向着景子璎袭去。
眼疾手快一手揽住美人,一手稳住酒壶,半眯着的眼睛张开了些,抬眸一笑“美人这是做什么?”不等刘莲香反应,腕上用力把人带到怀里,一双杏眼含情脉脉余光却不露痕迹的看向门外“自荐枕席?”
被人拆穿再加上这样的逾矩的姿势,刘莲香猛地红了脸,如被浇了热水虾,怕晚半刻就要熟透似的弹起身。
“你……你……”她又羞又恼却因为极好的教养说不出什么粗鄙之言,双眼含泪满是委屈。
景子璎收回目光,低头浅笑,初春还寒他白日里都要裹着狐裘,此刻手里却拿出一把文人扇摆弄,又端出他那十足十的纨绔样子,眼里不无遗憾的对莲香说:“可惜美人有意本王却不能成全。你也知道本王身份贵重,就算纳个通房丫头于礼也是要看出生门第的。若只求一夜露水情缘倒是……”
自古被皇家恩宠过,却不能纳入宫内的,为保皇家血统纯正必要让那女子服下一大碗避子汤药终生不得有孕;再因为她已算得上皇家的人就不能在与旁人有那肌肤之亲,余生青灯古佛常伴,半看管、半监禁着活着。所以景子璎外宿花街往往只招小倌,很怜香惜玉的不好断了姑娘们的财路。
他这话明面上对着刘莲香,实则却是告诫刘员外。这话算不上刻薄已是很委婉的告诉刘员外“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惦记与天家攀亲!”也提醒他多掂量要不要就此葬送女儿一生。
那刘员外当即面如菜色,哆哆嗦嗦的拿出绢帕抹脸,直把那一脸油光擦得更亮。他此刻酒意全消才悔恨不该听了那八姨娘的耳旁风,将她女儿嫁给知县公子,留这莲香换’更好的前程。‘
他急忙撇清关系,把自己的筹谋全说成了刘莲香的不懂规矩、不知礼数“等回府后看我怎么收拾你!”。刘员外看景子璎没说话,也不知是怒是喜,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伸手就要教训莲香。
唰唰一声,那方才还在手里的扇子飞出,正掉在刘莲香面前。
“劳烦姑娘捡起送来。”
大家闺秀最忌失礼人前,只怕当着众人面这一巴掌下去当晚刘莲香就能找个房梁吊死。景子璎此番确实不像个君子,但比起亲生父亲颠倒黑白陷自己于这不孝、不贤、不义之地还是前者略逊一筹。刘莲香低头看向半开的扇面,只见一行清隽飘逸的赵氏小凯跃然纸上——‘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刘莲香把心一横拾起扇子,走到景子璎面前递上。
“多谢姑娘!”景子璎接过扇子,又抚着那扇穗流苏。
刘莲香站在景子璎身旁,刘员外再不敢造次,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姑娘相貌才情却鱼困浅滩实在可惜,既然姑娘帮本王捡了扇子,那本王也帮姑娘一个忙才是。”景子璎抬眸看了席间各座“看你这爹实在凶得很,想你回家也没什么好果子。”
刘员外赶紧摆手,笑道“不敢”。
“本王今日就为你择一位佳婿,嫁作他人,那刘府也就不必回了。”
此话一出四下愕然,景子瑜拧着眉头道了句:“莫要胡闹。”
“皇兄放心,子璎有数。”说罢玩味一笑“我又不叫你或林沐哥哥娶她。”
景子瑜本就酒后上脸的面色更红了几分,林沐摇头浅笑轻声说了句“淘气。”
逗弄景子瑜实在有趣,子璎却不得不收起玩心回望刘莲香:“姑娘可愿信本王一回?”
刘莲香看了眼那玉葱的指尖把玩着的扇子,回想起上面的诗句,愿赌一次喜欢这句诗的人不是奸恶之辈。她本就报了死志,心道大不了以死明志。于是轻轻点头,答曰“但凭王爷做主。”
“这样如何?今日在场无一不是才俊英杰,若哪位倾慕莲香姑娘,愿与佳人常相伴,本王便成全了这对璧人。”
在座的谁都看得出是那刘员外熊心豹子胆敢肖想当景帝亲家,莲香姑娘实在貌美行为举止也能见礼数教养非同一般。可 原是要献给景子瑜的人,景子璎虽然揽下不收,天家吃剩的也轮不到外人嘴边,何况是这个出脱得如此动人的美人,其他人心动也不敢随便觊觎,于是偌大席间竟无一人敢言,针落可闻。
景子璎右手手持扇,一下一下轻点左手手心,像在计数似的,又抬眼看那刘员外“不知员外可有异议?”
“不敢,王爷为小女忧心老朽感激……”他想说感激涕零,却怎么也想不起后面两个字,又想不到感恩戴德、衔环结草之类的词替代,支吾半天憋出句“感激得不得了。”
“那就好。”他视线再向门外“刘姑娘可听懂了?你爹他不反对。”
“世事清欢如梦,独卿能乱我心弦。愿与卿朝朝暮暮,共赴黄岁岁年年。”门外一高挑男子被侍卫拦下,嘴里却高声喊着。
门外男子一身靛色粗布宽袍,眉眼如画、唇色浅淡、发髻只着一桃木簪,朴素的形貌实在与这一屋子皇子高官极不相称,他身后左右各背了一把琴,都细细裹好小心携带,单看那琴包就知一把琴该是极贵重的,那是遍布云纹的素色锦绣着倩色莲花,和另一个素面麻布琴包一比,实在显得很突兀。
众人还未反应,刘员外却先一步认出来人“是你!”
“刘员外认识?”
“不、不认识……其实也算得上是认识的。”
景子璎声音轻柔、嘴角微翘,自带通体的优雅和煦“这倒是奇了,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是认识,他以前是小女的琴艺先生。”刘员外呵呵答道“一个落榜举子,也不知怎么跑来这里”。说罢就要让人将此人轰出去。嘴里还嘟嘟囔囔什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何身份……”之类;好像他这使了银子又捐了一千赈灾款才混来的陪席之位多高贵似的。
“爹爹怎么不说他还是我娘亲远房,与莲香自小就定了亲的。”不知何时原本站在景子璎身后的刘莲香站上前来。
那朱姓琴师单名一个政字,确是五姨娘娘家亲眷,两姐妹小时亲近,又几乎是同时怀了孩子,便半开玩笑的许下同性结拜异性结亲的愿景。朱郎君母亲离世前望能见他成婚,他便前来刘家提亲。可刘员外多年筹谋哪舍得刘莲香如今才貌明珠暗投,只说对当年之事一概不知,无媒无聘、又无其他凭证,朱政几番登门始终无果。得了娘亲病重的消息回乡,操办完丧仪自觉举目无亲又来刘家投奔。
刘府原聘的老琴师年事已高,上月驾鹤而去,刘员外正愁人选时朱郎便到了。朱政父亲在世时家境殷实,什么君子六艺都有研习,特别是一手古琴悠扬婉约、才貌品行也确实不错。商人最是逐利,刘员外亦是如此,他吃定朱政孤苦无依只需片瓦遮头、三餐温饱,便会老老实实教授琴艺,这可比那一季度十八两六钱,入府授课还要派车马接送的老琴师合适太多。刘员外连哄带骗说朱政还在孝期也不急于一时,暂且让他在刘府住下,顺便教刘莲香抚琴。朱政君子心性,以己度人心想这丈人只要看清自己人品终会首肯。
这一住就是四年,孝期早过。
刘员外哪里还肯认什么婚约,一拖再拖,正计划着把朱政打发才好。
“你可愿意?”景子璎对着朱郎君又问一句。
“小生真心爱慕莲香,只求表姨丈首肯,许我二人成婚!”
景子瑜苦笑,心道这呆子实在太过老实刻板,自己明显说要为刘莲香撑腰,他英王身份何等高贵就算真随便指一个阿猫阿狗,那刘员外还敢说个不字吗!
他又转身对着刘莲香“姑娘可想好了?”
刘莲香点头道:“任凭王爷做主!”
“那便是他了!”他笑得很愉快,带着咯咯咯的清脆声响“本王这也算得上大功德一件了。”
“小民谢过王爷,等回了府就找个良辰吉日相看八字……”刘员外那一脸笑容仿佛强撑出一般,多半刻就能土崩瓦解。
“那道不必麻烦,择日不如撞日,天地在上、高堂在此,今日就把这喜事办了,也免得夜长梦多!”
本想着等明日他们一走,自己就能拖上一拖,山高皇帝远,皇子们都是贵人事忙,哪里还记得这荒唐的赐婚。可没想到这英王居然是这般不讲礼数的,没合八字换生帖、更没有三书六聘……眼看自己宝贝般的女儿竟要配上这么个无财无势的穷苦书生,那往日里对文人的敬仰之情也化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想起那些白花花的银钱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就要如那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他悔得心疼肝颤,恨不得当场就悲戚戚的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