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真有人守着呢。”白薇吃着玫瑰酥饼掀开帘子一角回头对景子璎说。
“有人就对了。还看到什么了?”
白薇将半块饼囫囵塞进嘴里,又将手里碎渣拍掉,趁着景子璎低头喝茶没注意这里,迅速的在腰间的衣襟上擦了擦油。“这些护卫也不简单。”
景子璎低头又喝了口杯盏里的凌云白毫没说话,白薇跟着他也有些时日,知道这意思是‘你继续’,便坐到桐木桌子边。白薇虽姓白却生得算不上白净、她又粗野惯了也并没有多爱干净,仗着自己有身手成日上房爬树招猫逗狗,如今这坐姿豪迈得实在不像个小姑娘,叉腿抖手的一副江湖作派。
放下茶杯,景子璎瞪了她一眼,他倒不是觉得女孩子非要如何、非不能如何,只是心疼那一身沾了油污的新衣服。
“船边那个”白薇没理会景子璎的白眼,反正他看不惯自己邋遢就像自己也看不惯他洁癖一样,她下巴微抬指示出船边上自己说的那人:“看他腰间那对子午鸳鸯钺了吗?”
顺着白薇说的位置,景子璎抬眼就见一中年男子腰间确有一对小巧鸳鸯钺,那鸳鸯钺前后左右都是刃,共四尖八刃两个对扣半圆环。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人叫于七,在淮安犯了人命官司一直没有抓到,没想到跑这来了。还有那个……”
白薇一连点出了三个‘护卫’,都是身上背了案子的。
“您说那姓周的这是想干嘛?”
景子璎不语,又喝了口茶。白薇已经习惯他这样,她家那个嚣张又嘚瑟的王爷私下里其实话少得可怜,带着一脸愁云收起笑模样。
她接着问:“我们现下如何是好?”
“等!”景子璎终于回应。
梧州守兵八百来了一百但加上这群高手,自己实在无需让南巡队与其硬碰硬。刚才与月白碰面得知长风已去邕南驻军那调兵了,可多久会到他们却不知道。苍梧没有兵力亦没有军械车马,若能及时到来在此处擒住周逢淳等人自然是最好的。可万一实在赶不上,景子璎就只能带着南巡队和周逢淳先回梧州城,到时候守兵齐全又有城墙阻隔只怕就不好办了。
所带兵力不多,又是在别人的地盘上,除了见机行事,此刻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真把人逼急了,这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周逢淳会做出什么事来。
蓝色的天空开始泛起橙黄,是夕照将空气滤成琥珀色。薄云在穹顶晕染出蜜糖的纹路,白昼烈日的锐气悄然收敛,光线如同融化的金箔沿着船身轮廓流淌,在朱漆廊柱上描摹出金箔纹样。
远处山峦叠出深浅不一的靛青剪影,树冠在风中泛起银亮的叶浪,每片叶子都悬着一粒颤动的光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落日前他们必然会离开苍梧,景子璎内心焦急坐于仓内,玉雕般的指尖在桌面上一下下的轻点,视线一直对着河对岸。
突然,未闻惊响,却见河岸上的密林中乍起一群飞鸟,归鸟掠过天际时拖出细长的剪影然后隐匿到最西边开始泛起红晕的天际中。河面起了一层薄雾,晚风无声经过时吹开些许又带起水波状的褶皱哗哗的拍打两岸,船身轻晃,斜晖里,一切都在微妙的变化。
可看到这变化的不只景子璎,周逢淳领着巡官结束了苍梧考察的所有琐事,正行至码头准备在天黑前回程。
他向来谨慎又很是敏锐,在那片刻的注视下走运的发现林子里有什么东西正闪着金灿灿的光。
只一眼就被他本能的认出那光华来自于琉璃镜片,这东西是稀罕物,而他清楚记得景子瑜就有一把金嵌蓝地玑镂纹珐琅望远镜。他心道不好,已猜出对岸情况,一个箭步跨上那朱漆大船。
“上船!”周逢淳突然下令,那十余个高手也终于不用再假扮护卫,第一时间跟着周逢淳踏上甲板。其余人也心领神会擒住了身边几个南巡大官。
事发突然,南巡队伍根本来不及反应,又见各位大人都已被治住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林中景子瑜眼看行迹已然暴露,索性不再藏匿,高头大马缓缓从树林暗处踏来。
一声令下,雾气欲浓的河谷间,景子瑜勒住战马,银甲上凝着夜露,披风下摆的麒麟纹在风中猎猎翻飞。
等他完全置身于阳光中,身前迅速聚集了一众弓箭手,各个拉满弓弦瞄准对岸,他身侧又跟着百余骑兵,铠甲上的铜片在风里叮当作响。景子瑜望着前方隐在薄雾中的大船轮廓,马蹄不安地刨动碎石,他眉头紧锁:“周大人这是要拼死抵抗吗?”
如今情形只怕苍梧的事早已败露。周逢淳心知大势已去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认输,他已经成了个富贵险中求的赌徒,此时此刻只想放手一搏全盘押注,赌一个生机一线。他对上仍旧坐着的景子璎,看那人还是气定神闲毫无抵抗的样子,心里愤恨难平,若不是景子璎一直借故拖延周逢淳本计划在晚宴后就派人去苍梧准备,如果一切都按照自己设想的执行,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然而一子慢、满盘皆落索……
他方才出其不意占了先机,手下几个高手拖住白薇那丫头在甲板上缠斗,自己则和汪师爷与那鸳鸯钺于七挟住了不会武功的景子璎。
“周某自然想活,不知道太子殿下给不给下官这个机会。”如今种种他不怪天理昭昭、不怪自己多行不义,他也不怪自大到可以瞒天过海却计划不周、不怪汪师爷心肠不黑办事不力,他只怪刀下这乖张英王坏他大事。若今日注定葬身于此,滚滚江水里他也要拉上这个人一同赴死,皇帝宠儿陪葬——不亏!
身在梧州也听闻了些京城内的密信,都说天家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偏偏景帝宠爱英王这个来路不正的皇子对太子景子瑜诸多打压。他也知道五皇子景子珩天资聪颖有争储野心,景子璎如果死在这,太子回京后不知会被五皇子一党如何编排,所以他料定太子不会不管景子璎。
此时那鸳鸯钺尖刃下的就是他最后的底牌、他的保命符。
周逢淳推开船舱的雕花窗,漏出一丝缝隙。那缝隙不大足够他与同伙隐于暗处又正好将景子璎如今情景悉数展现。
景子瑜眉心一凝“你敢挟持皇子?”这已是诛九族的重罪,景子瑜实在没有想到周逢淳能做到这一步。
“下官卑微死又何妨,有英王这样的尊贵人物陪着倒也无惧了。”
两人都在盘算下一步如何行进,也估摸着对方如何应对,又是无话,倒是被兵刃架着的景子璎先开了口。
他慢悠悠放下茶盏,盏内茶汤已冷香味犹在再喝却要伤脾胃,景子璎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视脖颈上的刀为无物。他轻声叹气,竟是遗憾惋惜:“周大人打错主意了,他烦我得很,哪里肯救我,只怕今日我二人都要命丧于此了。”
“你闭嘴!”
“少一人和他争帝位,他怎会不愿意?”景子璎对着河岸喊了句“太子哥哥就要心想事成了,何必佯装什么兄友弟恭!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璎儿不想天黑路滑做那无名夜魂。”
周逢淳平等的讨厌每一个出身富贵的人,尤其讨厌景子璎这样奢靡无度还毫无建树的纨绔样,他懒懒的连说话的语调都带着散漫的倦意,不惧任何人、不惧任何事,身份、地位、财富、追捧……那是他求而不得的却被景子璎那样轻飘飘的随意的挥霍着。周逢淳怒意决堤甩了一巴掌在那粉雕玉砌的面颊上留下四指红痕。景子璎的脸随着这力度一偏,于七想收却还是慢了一分,那脖子上的鸳鸯钺划出一条半寸血口渗出颗颗血珠。
景子瑜明白子璎意思,天色将晚必须速战速决,他长剑平举,寒铁剑身尖映出身后一千玄甲,“擂鼓!”双腿一夹马腹,不退反进又向前一步。
“皇弟莫怕,为兄定会禀命父皇,为你追封个忠勇侯。”他命身后队伍战备“我乃当朝太子,身后千余战士足以踏平苍梧。凡主动弃械者不杀,持刃顽抗者……”银刃划破雾气,山风卷着最后一个字砸在河岸上,激起金铁铮鸣:“杀无赦!”
周逢淳怒不可遏,对着身旁人大喊:“你们别听他的,没有桥骑兵如何渡河。不过虚张声势罢了。”
周逢淳一语道破景子瑜处境,他们如今兵力强盛却不占地利。再是武艺高强也生不出翅膀飞过去,等租船渡河兵马又不能悉数而至;倘若绕道而行只怕周逢淳早就坐船跑了。
两厢僵持间,景子瑜心里生出些异样,他总感觉有什么方法可以渡河,自己甚至实施过,可眼下情景不允许他抓住那些许异样仔细回想,他堂堂太子又怎么会出现涉险渡河等情况。
马蹄声震得碎石簌簌滚落掉下悬崖,苍梧‘守卫’中冲出个满脸刀疤的壮汉,九环大刀哐啷作响,对着船舱:“周大人,兄弟们上刀山下火海全凭您一句话。”
一枚羽箭破空截断他向前的脚步。
“大家莫慌,本官自有主张!”周逢淳身处船舱自然不怕弓箭,他识人有方知道景子瑜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他不相信太子会如自己所说完全不顾景子璎性命。只待日落西山,他就能趁着夜色让人拽起船锚乘船而去,崖上兵马再快黑灯瞎火又如何能追上。
景子瑜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反手取下鞍侧雕弓,又射出一支白翎箭钉入对方脚下青石。
\"降,或死!\"声音清越如剑鸣,又惊起满山寒鸦。
“要不我说算了吧。”景子璎又开口“苍梧城里什么情况你们都清楚,就算太子打不进来,围城几日大伙吃喝怎么办?”
“你闭嘴!”刚才那一下是气昏了头,如今周逢淳再怒也不敢再动手。他悄声安慰船舱内的几人:“天黑了我们就起锚。”
“然后呢?你带了多少人马多少钱粮?”
岸上景子瑜也想到此处,在阵前高呼:“周大人苦心经营多年当真放得下?各位高士为其卖命难道真是报他周逢淳知遇之恩?”
眼看码头上的护卫中几人丢了兵器,他们不过求财何苦跟着搭上性命。
周逢淳见势不妙等不到天黑冲着汪师爷大喊“你还愣着干嘛,快滚去起锚。”他心中愤恨只能将怒火对准这船内最无作用的人,抢过景子璎喝茶的杯盏对着那边砸去。
“是!是!”汪师爷被这杯盏吓了一跳,船内没有点灯昏暗得很,他磕在桌角上摔倒,手被碎片划了道口子,刺疼的爬起身。又听那边传来周逢淳的怒骂“没用的东西!肥头大耳一脸横肉,除了吃还会什么!”
他原本起身本想走向甲板,却转身对着花窗的那一点光走去。
“让你去起锚,你过来做什么!不中用的下贱坯,要我把你丢下船喂鱼吗?”周逢淳实在气急,越发看他不顺眼。
又一次,景子璎脸上粘上黏腻滚烫的液体,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欲摸一摸那液体究竟为何物,即使心里已有回答。他同时转过头,在雕花窗投进的一点霞光里看见了捂住胸口的周逢淳,和那个站在他身前满眼愤恨的汪师爷。
他手里拿着碎瓷片,猩红色的粘液染了满手。
“不准你再骂我!”
于七再顾不上手无寸铁的景子璎,他抄起鸳鸯钺冲到周逢淳前面护住,一手已快准狠的划向汪师爷。
汪师爷低头看向胸口利刃,随即摔倒在地,他那样胖以至于这一摔动静实在不小。木板发出咯吱的声响反抗着这粗暴的冲击。
他终于放下手里那染血的瓷片,表情带笑又像在哭:“你说过…会带我吃好吃的…”
那年,两人相遇在杏花微雨时,周家虽没落却还有二两风骨在。他散学归家经过一条陋巷偶遇与恶狗抢食的小乞丐。周逢淳拾起一旁不知谁人打碎丢弃的碎瓷片朝那大黑狗丢过去,最终救下男孩。他将一块不愿吃的酥饼递给他,看小男孩吃得极快说那是他吃过最好的东西了。
他是说过让他吃慢些,以后再带他吃好吃的,可他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