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县的春日比别处来得早些。
官道两旁的柳树已抽出嫩芽,细长的枝条随风轻摆,如翠色帘幕般掩映着远处连绵的工厂轮廓。
凌贤勒住马缰,青衫下摆沾了些许泥点,这是方才路过溪流时溅上的。
他望着前方那座青砖砌成的县城,城门上“荒县”二字笔力遒劲,砖缝里竟生着几簇嫩黄的山花。
“凌先生,久候了。”
徐如容立在城门口,一袭靛蓝官服洗得发白,腰间束着条半旧的革带,唯有悬着的铜印擦得锃亮。
他眉眼温润,不似寻常官吏那般倨傲,倒像个教书先生。
凌贤翻身下马,拱手还礼:“徐县令。”
“先生不必多礼。”徐如容引他入城,袖口沾着几点墨渍,“正巧今日纺织厂新到一批棉纱,先生可愿同往?”
…
纺织厂内机杼声不绝。
数十架改良过的织机整齐排列,女工们脚踏连杆,梭子如游鱼般在经纬间穿梭。
凌贤抚过一匹刚下机的细棉布,触手柔软如云,远比官营作坊的贡品精良。
“这些女工多是洪水后的寡妇。”徐如容低声道,“管吃住,月钱八百文。”
凌贤指尖一顿。朝廷赈济的寡妇每日不过两碗薄粥,这里竟……
穿过纺织厂,是新建的琉璃窑。通红的炉火映得工匠们满面红光,有人正将炽热的琉璃液吹制成器。角落里堆着成型的灯罩,透亮如冰,竟无一丝杂质。
“比宫里的还强些。”凌贤脱口而出。
徐如容笑而不语,又带他看了冶铁坊、木工厂。
最令凌贤震惊的是河畔那座巨型水车,带动着十几台碾谷机昼夜不休。
“这些……”凌贤声音发紧,“都是山神娘娘的恩赐?”
“是娘娘指点,百姓出力。山神娘娘从不会低估,百姓们的力量。”徐如容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荒山,“先生可知上月恒亘山脉的洪水?”
“略有耳闻。”
徐如容从袖中取出个巴掌大的玉瓶。凌贤凑近看时,忽见瓶中有浪涛翻涌,隐约还有鱼影游动!
“这……”
“山神娘娘命人收了十分之一洪峰。”徐如容轻描淡写,“余下的,靠泄洪渠分了流。”
凌贤倒退两步,靴子踩进水洼,神色惊骇。
原来山神娘娘,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吗?
当真是神明手段!
…
县衙书房堆满账册。
凌贤伏案两日,毛笔写秃了两支。
窗外桃瓣顺着窗缝飘进来,沾在算盘珠上。
他揉着酸胀的腕骨,瞥见案头那本《荒县工赈录》,这是呕心沥血整理的杰作,他满腔的抱负,竟然用来整理账册!
“我应该辅佐圣君,而不是在这里荒废时间……”他喃喃自语,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黑斑。
想象中的经天纬地,竟成了拨算盘珠的活计?
“凌先生。”
徐如容不知何时立在门边,怀里抱着个穿红裙的女童。
那孩子约莫一岁多,藕节似的小手攥着根炭笔,正往县令脸上画胡子。
“这是林露。”徐如容无奈地擦着脸,“来帮先生看账。”
凌贤强压烦躁:“徐县令,凌某虽不才……”
话音戛然而止。
林露已爬到案前,炭笔“唰唰”几下拉出张表格。
阿拉伯数字与算式跃然纸上,竟将三页的货品清单缩成半页!更骇人的是她口中念念有词:“加权平均,折旧率……”
“这…这…”凌贤眼眸一亮,“神童!”
他扑通跪下就要磕头,吓得林露一愣。徐如容忙把女童护在身后:“先生冷静!”
“师父!教教我!”凌贤死死拽住林露的红袄下摆。
林露憋了一口气,扯了好几回,愣是没扯回来!
…
荒县,第二个种花村。
仲嫣正和佟一雯一起晾晒草药,藤架上垂下的紫藤花拂过她月白的裙裾。
乐白坐在石凳子上,纠结新教材要如何修改,旁边的一个穿越者汉子,则哼着走调的《孤勇者》。
顾怀的双腿已经被治好了,正在用铁勺搅拌灰浆,为这个崭新的小院,制作一个晾晒场。
与此同时,他也在修建周围的院墙。
“救命啊!”
林露迈着小短腿冲进来,身后跟着神色略显疯癫的凌贤。
仲嫣眼疾手快拎起女童,那个穿越者汉子,已经拎起长刀,横在军师颈前。
“自己人!”徐如容气喘吁吁追来,“凌先生只是,求知若渴。”
场面一时滑稽。
那个汉子刀尖抵着凌贤咽喉,军师却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顾怀手里的水泥:“此物可能筑城?”
“能啊。”顾怀神色平静,“掺铁网更结实,荒山已经在行动了。”
“妙啊!”凌贤手舞足蹈,又扑向仲嫣晒的草药,“这是…三七?栽培之法可否……”
佟一雯默默举起捣药杵。
…
暮色笼罩官道时,蒋大山像拎鸡崽似的提着凌贤后领。
“该回去了,军师大人。”
凌贤挣扎着回头,荒县的灯火渐次亮起。
纺织厂的女工们结伴归家,有人唱着山神娘娘教的歌谣。学堂里传出孩童背诵《千字文》的声音,与更远处冶铁坊的锤击声奇妙地交融。
“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
蒋大山无情地把他塞进马车。车帘落下前,凌贤瞥见徐如容站在城墙上,怀中抱着打哈欠的林露,朝他遥遥拱手。
…
威武军营帐,三更天。
凌贤在榻上辗转反侧。
案头《荒县工赈录》的墨香犹在,耳边却回荡着织机声、读书声、还有林露那小炭笔的沙沙声……
“圣君……”他望着帐顶漏进的月光,忽然笑了,“原来天下清明,未必需要龙椅上的圣君。”
隔壁传来坎大刀的鼾声,混着梦话:“老子…踏平……”
凌贤摸出怀中炭笔,在掌心写下一行算式。月光照在那些古怪符号上,恍若神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