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坞。
山雨初霁,可杏花却不复枝头。
零落的花瓣或落于青石板上,恍若碎琼铺就的玉阶,依旧质洁无瑕;或浸在泥淖中沉浮,倒也不必叹惋这皎洁被污——
待来年春雨浸润,自会化作新蕊的魂。
杏花本洁才得以重来,可有些人手染鲜血、心肠歹毒,该无机会见来年。
“受庙鬼术法所控者,本座可网开一面,但尔等——”
清瀛广袖当风,竹青衣袂掠过满地残香。他垂眸望向阶下被藤蔓缚住的数十人,眉心金印流转着山岳之主的凛冽威压。
“必杀。”
二字如惊雷炸响,惊起林间栖鸟。
“我怕……”忆安将脸埋在小柔肩头,泪水在浅蓝衣料上洇出深色云纹。
小柔轻抚少女颤抖的脊背,喉间哽着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毕竟,那跪在那即将被审判的恶徒,正是她父兄。
胡枝音不忍别开眼:“小柔,要不你还是带忆安去你家吧。”
虽说村长他们罪大恶极,但忆安是无辜的,年岁又小,让她亲眼目睹父兄被杀实在太过残忍。
“好,枝音姐。”
小柔抿直唇刚应声,怀中少女突然攥住她的衣袖,“不,我不走。”
忆安抬起哭红的杏眼,稚气未脱的脸上凝着不相称的决绝:“爹和哥哥他们做错了事,就得受到惩罚,杀人偿命是天理法度,不可违!但——”
她咬住下唇,望着刑场上瑟缩的至亲,“但我想送爹爹和哥哥最后一程。”
山风掠过她发间的杏花绢花,将哽咽吹散在血腥气里。
“忆安。”胡枝音神色动容。
“枝音姐,你不必担心,我能承受住的。”忆安努力强颜欢笑。
胡枝音无奈:“好,姐姐相信你。”
“忆安很明事理,也很勇敢。”风逸之竖指,毫不吝啬赞叹。
“谢谢风大哥……”
其实不只是忆安,为彰公理,杏花坞半数村民皆聚于此。
他们中有才得知女儿已经殒命的,这群人恨之入骨;也有家中无女儿,也是捶胸咒骂。
可还有一些如忆安一般被蒙在鼓里,不知父兄、丈夫竟然是残害少女恶鬼的妇孺。
她们知道亲人罪不可赦,可直接割舍骨肉亲情也不可能,只能默默在一旁垂泪。
白苓收回目光,扯了下清瀛的袖口:“清瀛,这些恶人死不足惜,但不该连累无辜之人。”
“阿苓要我怎么做?”清瀛微弯下腰,认真望向少女那双琥珀瞳,洗耳恭听状。
“要不……”
白苓咬了下唇,敛睫沉思,“设个结界,别让他们直面血光?”
“好。”清瀛讶了下,又舒朗一笑,天光流连在他温润眉宇间,“我还以为阿苓要我轻饶他们呢。”
“怎么会?”白苓斜挑眼角,“这些人用人命敛财,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少女眉眼带着狠劲儿,可更加灵动,让清瀛眸色加深,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占有欲。
他轻叹:“阿苓爱憎分明又心思灵慧,倒是比本座更适合做山神。”
白苓知他在玩笑,也装模作样摆出骄矜之色:“府君过奖了。”
说完,她朝他俏皮眨了眨眼。
清瀛抵唇,强行忍下笑意,转而看向地上人时恢复肃冷之色:
“本座杀你们,是因为你们不得不杀,否则难以偿还那些无辜少女之命。”
他话音刚落,平地起风卷起满残花成障,将那数十人包围,只给众人留下影影绰绰的身影。
惨叫声此起彼伏,纷扬的血滴浸染粉白杏花,涂抹出一幅瑰丽盛大又诡异可怜的画卷。
忆安猛然闭眼,死死咬着唇,身子颤抖,泪水汩汩而下。
小柔不忍偏开目光,将她搂进怀里,温声:“没事的,没事的,你还有我。”
忆安终是忍不住,把脸伏在小柔怀中,嚎啕大哭。
白苓正惊讶望着清瀛的侧脸,天光勾勒他舒朗的轮廓,有几缕鬓发遗落,衬出温润的线条。
可那明灭闪烁的金印,本是悲悯的、温和的,可此刻多了几分肃杀的冷意,瞧着令人有些胆战心惊。
忽地,一只如玉的手挡住她的视线,指节修长分明。
有清冽幽苦的气息拂过,玉色发带落在她的肩头,与青丝缠缠绵绵。
白苓错愕扭头看去,正对上那双凤眸点缀戏谑,却又好像涌动着诡谲危险的浓雾。
“林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她眼神古怪。
青年勾唇:“某只是瞧阿怜一直盯着府君看,怕阿怜没忍住把府君给吃了,也要血染这杏花。”
这是什么浑话?
白苓蹙眉,冷冷开口:“阿苓不吃人,林公子不必担忧。”
“是吗?”林惊鹤目光流连在她讥诮的眉眼,忽地莞尔,“那某就放心了,不过……”
他忽然倾身靠得更近,近到白苓心口猛然一跳,长睫飞快扇动。
“你又要做什么?”她慌张后退,腰身却被强势摁住,掌心的灼热似能穿透衣料。
清冽气息如毒蛇攀上她的耳尖,闷闷的、含着沙哑的笑:
“阿苓若是想吃人,总得要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不是?”
“那把噬雪刃,先剜出某的心脏,不更有趣?”
白苓瞳孔微缩,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这老狐狸的脑子究竟是什么构造,不仅诱导她去杀自己,居然还要个先来后到?
真不愧是一等一的蛇精病!
白苓缓了几口气,直迎上他寒幽目光,粲然而笑:
“林公子放心,阿苓要吃人,第一个吃的必然是你。”
而青年居然露出很是满意的表情,眸中翻涌亢奋之色:“那好,某便静候佳音。”
白苓眼角一抽,心道这蛇精病果然没救了!
少女嫌弃侧开脸,神色很是不耐。
林惊鹤唇边笑意却越来越深,指尖轻轻扣着扇柄,心情似乎很好。
可待风止花散,露出满地血污残骸,少女注意力又被青衣男子吸引过去,眸色却倏然沉暗。
白苓扯住青色衣袖,“清瀛,你要怎么处置他们的尸体?”
清瀛敛眸想了下,“还给他们的亲人?”
“可……”白苓俏脸一皱,有些不赞同。
虽然这样好像也没错,但这些人毕竟十恶不赦,若是死后还能被安葬,对那些受害者来说有点不公平。
清瀛:“那将他们丢在荒山野岭?”
白苓:“可以是可以,但——”
“阿苓姐姐,不如让我来处置吧。”少女清甜的声线打断她,带着一丝丝哭腔的颤音,可也异常坚定。
白苓诧异望向来人,少女两只眼已经哭得红肿不堪,是强撑着巨大的勇气走来的。
“忆安,你是想到什么好方法了吗?”白苓目光鼓励。
忆安慢吞吞点头,吸了吸鼻子,平稳陈述:
“我想让村民就在此地挖一个大坑,将他们都埋进去,再建立一座石碑,刻上他们的姓名以及……罪行,以警示其他村民以及后人。”
胡枝音抱剑走来,不由得惊叹:“忆安,你这个方法极好,既有惩治作用,还能警示他人。”
“正是一箭双雕。”风逸之也赞叹道。
唯有小柔心疼地望向她:“忆安,这样对你伤害很大。”
忆安笑得洒脱:“我受到的伤,远远不及那些丢了性命的姑娘,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杏花坞村民铭记于心,也会减少更多的伤害。”
她忽然双膝跪地,白苓忙去扶她,却被轻轻挡开,“阿苓姐姐,这是我应该做的。”
她抬头坚定望向清瀛:“山神大人,请允许我来处置这些尸体。”
清瀛淡笑颔首,自然应允:“好,你起来吧。”
但忆安并未起身,而是挪动着面向其他村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父亲身为村长却犯下弥天大罪,忆安作为女儿,受尽父亲宠爱,必须要承担起这个责任。”
“诸位放心,忆安在此立誓,从此不再婚嫁,终生留在杏花坞,为诸位当牛做马,以偿父兄之罪!”
小柔焦急:“忆安,这不是你的责任,你不必——”
其他村民,虽然有些情绪激动的,但大多都是心软的:“是啊,忆安,你不必如此啊。”
忆安额间沾着尘土,脊梁却挺得笔直:“诸位不必多说,忆安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还请诸位……”她又重重磕了一个头,没有起,“满足忆安的心愿,否则忆安一生难安。”
村民们只能叹息。
清瀛宽袖微敛,眸光扫过窃窃私语的村民,终是开口:“本座有个想法,不知诸位可愿一听?”
“当然,当然,山神大人请说!”村民们连连点头,喜不自胜。
“好。”清瀛拔高了两分音量,“本座想,让忆安姑娘做这杏花坞的新村长。”
惊诧的抽气声中,少女猛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