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大家。
快入冬了,堂屋门框上过年时贴的春联已经残破褪色,在风里簌簌作响,姜父鞋底刚沾上大哥家门槛,就瞧见大嫂叉着腰站在八仙桌旁。
“爸您评评理!”
这嗓门大得,八仙桌上搪瓷缸里的茶水都被震起了一圈圈涟漪。
“昨儿柱子从砖窑搬土坯回来,十个指头肿得像胡萝卜,老二家那厂里这次招那么多人,宁叫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进去,都不肯叫自家侄子,咱家柱子,呜呜呜,他可是老姜家的长孙啊!”
姜大嫂这一番唱念做打,姜父没什么感觉,倒是瞥见老父亲枯枝般的手指蜷了蜷。
有些日子没回来,原以为给老父亲多点儿钱,让他慢慢吊着大嫂出力,能过得舒坦些。
没想到,竟是这般邋遢的样儿,身上灰布褂子扣子都是歪斜着扣的,里头的汗衫上黄渍不像是一天两天的,倒像是好几年的。
大哥大嫂就是这么养老的,他之前给买的新棉袄不让穿,衣裳也不给换件干净的……
姜父忽然觉得,养儿子,也就那样,防不了老。
他喉头动了动,余光里妻子已经咬住了下唇,那就让妻子先撒了气吧。
果然,姜母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大哥在砖窑看仓库也有小半年没支工钱了吧?你们一家子吃喝不都指着我们两口子给爸的米面钱吗,怎么着,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来了?”
姜大嫂听到妯娌这话,感觉自己的面皮子被扒下来扔在地上碾了又碾,怎么忍得下这口气呢,她这肚子里正装了一本账,想好好算一算呢!
“米面钱米面钱,老人就只吃米面吗?爸夜里咳得能把房梁震下来,不得买止咳糖浆?现在医院挂个号都要五毛!”
听到“挂号”两个字,姜母突然冷笑,攥紧了手,指尖都掐进老茧里,还敢在她面前提挂号,那就好好说道说道。
“当年分家时说好的,老屋归长子,养老病葬归长子,我们按月送米面钱。前些年你说家里孩子接二连三出生照顾不过来,让爸过来说想一家住一个月,我看在几个孙辈小娃儿的面子上容了你作妖,倒是给你养大了胃口,行啊,你立马把老屋给我腾出来,一家一半,我就跟你一人养一个月!”
“啪!”
姜大嫂手里的笤帚疙瘩砸在桌上,苕帚枝子不小心扫过墙头挂着的黄历,竟把黄历都刮下来一页。
“弟妹这话说得轻巧!给你那么多房子你住得过来吗?”
她鼻孔翕动着,一双不大的眼睛里,满满的嫉恨与嘲笑,“你五个丫头片子将来都是泼出去的水,有一个能留在家吗?我们老姜家的根可都在柱子他们身上!”
姜父感觉妻子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想起十几年前那个暴雨夜,妻子抱着高烧的小五跪在门口,想借点儿钱给孩子挂号看病,娘和大嫂却说家里的钱要给孙子娶媳妇不能动。
此刻西墙根的老式五斗柜上,母亲的遗像隐匿在香炉的青烟,眉眼一片模糊。
姜父看着那不甚清晰的像,在心里问,妈,当年觉得千好万好的大嫂,现在看看,还好吗?
姜大嫂可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今天就是一个主题,要好处。
“要我说,要么让柱子去厂里当个小组长,要么一个月加一百块钱,要么把老爷子接你家住半年。可别学前面老张家,兄弟俩为养老打官司,丢人现眼到县上去!我听说你家晓蓉两口子都搬到县里住了,别闹大了影响他们工作。”
这话,连敲带打的,威胁感十足。
姜父脸色浮现出一抹讥笑,三条路,算盘珠子都崩他脸上了,真把他当傻子呢。
“老二啊......”
老父亲沙哑的叹息混着痰音,浑浊的目光从褪色的“五好家庭”锦旗上扫过,落在了二儿子身上,枯瘦的手指向他们探了探又缩回,“你厂子里要招工,就带带侄子......到底是亲骨血......”
姜父摸到裤袋里的烟盒,又想起老父亲的肺气肿,生生把手抽了回来。
原以为老父亲是拎得清的,没想到,还是那种“你过得好了就该拉亲人一把,你们流着同样的血,是最亲的人”封建大家长思想。
他转身迈过堂屋的门槛,到屋檐下抽了一根烟,想了很多,但最重要的不是“妥协”,而是“公平”。
“爸,厂子不是我们的,我们说了不算,我们推荐过去的人,总经理都是要审核的,筛选不过一定要退回来,我们也会受牵连。如果一定要我们把柱子他们塞进去,那我们也只好回来面朝黄土背朝天。你们养我大,我养你们老,养老的责任我不会推脱,要么按说好的,我每个月给米面钱,要么大哥大嫂把房子腾出来,我跟他轮着一个月一个月的来,或者房子给我,我养着你,大哥大嫂给米面钱,这三种,无论哪一种,我都同意。”
姜老爷子听到是儿子说这话,便知道这事是没得商量了。他看向老大媳妇,问她,“老大媳妇,你看呢?”
姜大嫂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肯定不行啊!
她既不想把房子让出来,也不想放弃每个月老二给的米面钱,只想把儿子塞进那新开的加工厂里。
看到老二破釜沉舟,宁肯工作不要也不就范,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如果她不搬动老爷子出面,让柱子两口子跪在兄弟媳妇面前哭求,成功的概率应该更大。
想到这里,她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仗着婆婆的势,在老二媳妇面前耀武扬威半辈子,居然忘了,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她假装冲外面看了一眼,惊呼一声,“啊,这么晚了,我要做饭了,家里米面不多,就不留你们吃饭了,你们回去吧,等我想想,下午给你们答复。”
下午,姜父姜母没有等来大嫂,等来的是大侄子两口子。
这次两个年轻人运气不错,仿佛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外面下起了雨,柱子和老婆两个人跪在姜父家门口,背上还背了几根柳条。
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他们这副惨样,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向弱势群体倾斜了,冲着姜父门口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给姜父姜母解了围,“呵,扮上负荆请罪来了,这出苦肉计用的不错嘛,道德绑架也玩得很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