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正发着呆,冷不防黛玉把手帕甩了过来,正好打在他眼睛上,宝玉吓了一跳,忙问是谁。林黛玉摇着头,笑着说:“对不住,我失手了。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画给她看,没想到没控制好。” 宝玉揉着眼睛,本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不太好开口。
不一会儿,凤姐来了,说起初一日要在清虚观打醮的事儿,便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人去看戏。宝钗笑着推辞:“算了算了,天这么热,什么戏没看过呀,我就不去了。” 凤姐说道:“他们那儿凉快,两边还有楼。咱们要是去,我提前几天派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得干干净净,挂上帘子,一个闲人都不许放进庙去,那才好呢。我已经跟太太说好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可把我闷坏了。家里唱戏,我也没法舒舒服服地看。”
贾母听了,笑着说:“既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 凤姐一听,笑着说:“老祖宗也去,那可太好了!只是我又不能自在了。” 贾母说:“到时候,我在正面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守规矩,这样好不好?” 凤姐笑着说:“这可真是老祖宗疼我了。” 贾母又转头对宝钗说:“你也去,叫上你母亲一起。大白天的,在家里也不过是睡觉。” 宝钗只好答应下来。
贾母又派人去请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说要带姑娘们去。王夫人一来身体不舒服,二来要预备着元春那边有人来,早就回了不去。听贾母这么说,便笑着说:“老太太还是这么有兴致。” 于是派人到园子里传话:“有想去逛的,初一就跟着老太太去。” 这话一传开,其他人倒也罢了,那些丫头们平时天天被困在府里出不了门,一听这话,谁不想去。就算自家主子不想去,她们也会千方百计地怂恿,所以李纨等人都说去。贾母心里越发高兴,早就吩咐人去打扫安置,这些就不多说了。
单说初一这天,荣国府门前车辆络绎不绝,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底下那些执事的人,听说这是贵妃安排的好事,贾母亲自去拈香,又赶上初一是每月的头一天,况且还是端午节期间,所以凡是要用的东西,全都准备得妥妥当当,跟平常大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贾母等人出来了。贾母坐的是一乘八人大轿。李纨、凤姐儿、薛姨妈每人坐一乘四人轿。宝钗和黛玉二人同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是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和香菱的丫头臻儿,李纨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还有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想跟着凤姐儿去,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坐一车,再加上两个丫头,又连着各房的老嬷嬷、奶娘以及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黑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
贾母等人坐轿已经走出去老远了,这门前的人还没坐完车。这个说 “我不跟你坐一块儿”,那个说 “你压着我们奶奶的包袱了”,那边车上又说 “蹭坏我的花儿了”,这边则说 “碰折我的扇子了”,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周瑞家的来回走动着,说道:“姑娘们,这可是在街上,别让人看笑话。” 说了两遍,大家才安静了些。前头的全副执事都摆开了,很快就到了清虚观。宝玉骑着马,走在贾母的轿前。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观看。
快到道观前的时候,只听见钟鼓齐鸣,早有张法官手持香火,身披道袍,带着一众道士在路旁迎接。贾母的轿子刚到山门里面,贾母在轿子里看到有守门大帅以及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吩咐停轿。贾珍带着各子弟上前迎接。
凤姐知道鸳鸯等人在后面赶不上来搀扶贾母,就自己下了轿,急忙要上去搀扶。恰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拿着剪筒在照看各处的蜡花,正想找个机会躲出去,没想到一头撞在了凤姐怀里。凤姐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小道士脸上,把他打得一个跟头,骂道:“你这没规矩的,往哪儿跑!” 那小道士顾不上捡烛剪,爬起来还想往外跑。这时宝钗等人正好下车,一群婆娘媳妇围得水泄不通,只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众人都叫嚷着 “抓住他,抓住他!打,打,打!”
贾母听到动静,忙问:“怎么回事?” 贾珍赶忙出来询问。凤姐上前搀住贾母,回禀说:“是个小道士,在剪灯花,没来得及躲开,这会儿乱钻呢。” 贾母听了,连忙说:“快把那孩子带过来,别吓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哪见过这种阵仗。要是吓着他,可太可怜了,他爹娘不得心疼死。” 说着,就让贾珍去把孩子好好带过来。贾珍只好去把那孩子拉了过来。
那孩子手里还拿着蜡剪,跪在地上吓得浑身发抖。贾母让贾珍把他拉起来,叫他别怕,又问他几岁了。那孩子吓得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 “真可怜”,又对贾珍说:“珍哥儿,带他去吧。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让人欺负他。” 贾珍答应着,带他走了。这边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地瞻拜观赏。外面的小厮们看到贾母等人进了二层山门,忽然看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让人带他下去,还说给他几百钱,别为难他。家人听了,连忙上来把小道士领走了。
贾珍站在台阶上,问道:“管家在哪儿?” 底下站着的小厮们听到问话,齐声喊道:“叫管家!” 不一会儿,林之孝一边扣着帽子,一边跑了过来,到了贾珍跟前。贾珍说:“虽说这地方大,可没想到今儿来这么多人。你安排人手,把能用得上的带到你那院里去;用不上的,打发到别的院里。多挑几个小年轻的在这二层门和两边的角门,伺候着传个话、要个东西什么的。你知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都不能放进这里来。” 林之孝连忙答应 “知道了”,又连说了几个 “是”。贾珍说:“去吧。” 接着又问:“怎么没见蓉儿?”
话还没说完,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说:“你看看他,我这儿还没说热呢,他倒跑去乘凉了!” 喝令家人啐他。那些小厮们都知道贾珍平日里的脾气,不敢违抗,有个小厮便上来朝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说:“问问他!” 那小厮便问贾蓉:“爷都不怕热,哥儿怎么先跑去乘凉了?” 贾蓉垂着手,一声都不敢吭。贾芸、贾萍、贾芹等人听到了,不但他们慌了,就连贾璜、贾琼等人也都忙了起来,一个个从墙根下悄悄地溜了过来。贾珍又对贾蓉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骑马回家,告诉你娘俩!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
贾蓉听了,急忙跑了出来,连声要马,一边抱怨道:“早都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会儿来为难我。” 又骂小厮:“手都捆住了?马都牵不来。” 本想打发小厮去,又怕以后被人说三道四,没办法,只好亲自跑一趟,骑马去了。暂且不说这些。
再说贾珍刚要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着笑说:“按道理我跟别人不一样,应该在里头伺候。可因为天气太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我这当法官的不敢擅自进去,特来请爷示下。要是老太太问起来,或者想去哪儿逛逛,我就在这儿伺候着吧。” 贾珍心里明白,这张道士曾经是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先皇亲口称他为 “大幻仙人”,如今掌管 “道录司” 印,又被当今皇上封为 “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 “神仙”,所以不敢怠慢。二来他又经常去荣宁两府,夫人小姐们都见过他。现在听他这么说,便笑着说:“咱们自己人,你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给拔了!还不跟我进来。” 那张道士哈哈大笑,跟着贾珍进去了。
贾珍来到贾母跟前,弯着身子陪笑说:“张爷爷进来请安了。” 贾母听了,连忙说:“快把他搀过来。” 贾珍赶忙去把张道士搀了过来。张道士先哈哈笑着说:“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安康吧?众位奶奶小姐们也都纳福吧?好久没到府里请安了,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贾母笑着说:“老神仙,你好啊?” 张道士笑着说:“托老太太的福,小道也还算康健。别的倒没什么,就是一直记挂着哥儿,他一向身体可好?前几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儿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来得少,东西也干净,我本想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他不在家呢?” 贾母说:“他真不在家。” 一边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刚解手回来,赶忙上前问:“张爷爷好?” 张道士连忙抱住他问了好,又对贾母笑着说:“哥儿越发长胖了。” 贾母说:“他看着外头还行,里头身子骨弱。再加上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把这孩子逼出病来了。” 张道士说:“前几日我在好几处看到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不得了,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喜欢念书呢?依我看,已经很不错了。” 又叹了口气说:“我看哥儿这模样身段、言谈举止,怎么就跟当年的国公爷一个样儿!” 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了,也忍不住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么多儿子孙子,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有玉儿像他爷爷。”
张道士又对贾珍说:“当年国公爷的模样,你们这一辈的人自然没赶上,估计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太清了。” 说完,呵呵又大笑起来,接着说:“前几天在一户人家见到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长得模样十分标致。我想着哥儿也到了该找亲事的时候了。要说这小姐的模样、聪明才智以及家庭根基,和哥儿倒也般配。但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我也不敢贸然行事。得先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好去跟人家说。” 贾母说:“上次有和尚说,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长大一些再定吧。你现在多留意着,不管对方家境贫富,只要模样般配就行,有合适的就来告诉我。就算那家穷,多给他们几两银子就是了。只是模样和性格都好的实在难得。”
正说着,只见凤姐笑着说:“张爷爷,我们家丫头的寄名符你还没去换呢。前几天你还好意思派人跟我要鹅黄缎子!要是不给你,又怕你脸上挂不住。” 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这眼花了,都没看见奶奶在这儿,也没来得及道谢。符早就准备好了,前几天本来要送去的,没想到娘娘安排了打醮这事,一忙就给忘了,还在佛前供着呢。我这就去拿。” 说着,跑到大殿上,不一会儿拿了个茶盘,上面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着符过来了。大姐儿的奶娘接过了符。
张道士刚想抱过大姐儿,只见凤姐笑着说:“你直接从手里拿出来就行,还弄个盘子托着。” 张道士说:“手里不干净,怎么拿,用盘子更干净些。” 凤姐笑着说:“你光想着拿盘子出来,倒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不是来送符,而是来跟我们化缘的呢。”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连贾珍也忍不住笑了。贾母回头说:“你这猴儿,就不怕下割舌头的地狱!” 凤姐笑着说:“我们爷儿们之间没啥。他还老说我该多积阴德,不然会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着说:“我拿出盘子来是一举两得,不是为了化缘,而是想把哥儿的这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道而来的道友和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 贾母说:“既然这样,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何必跑来跑去,直接带他出去,看完了再让他进来,不是更省事?” 张道士说:“老太太有所不知,虽说我都八十多岁了,托老太太的福还算硬朗;但外面人多,气味不好闻,而且天又热,哥儿受不了。要是哥儿闻了那些不好的气味,可就不好了。” 贾母听了,便让宝玉摘下通灵玉,放在盘子里。张道士小心翼翼地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边贾母和众人四处游玩了一会儿,才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话说:“张爷爷送玉来了。” 话刚说完,就看见张道士捧着盘子,走到跟前笑着说:“众人托我的福,看到了哥儿的玉,都觉得稀罕。他们也没什么贵重的贺礼,这些都是他们各自传道用的法器,都想拿来当作敬贺的礼物。哥儿即便不稀罕,留在房里玩耍或者赏人也是好的。” 贾母听了,朝盘子里一看,只见有金璜、玉玦,有的刻着事事如意,有的刻着岁岁平安,都是用珠宝穿成、金玉雕琢而成,一共有三五十件。贾母便说:“你也太胡闹了。他们出家人能有什么,何必这样,这可不能收。” 张道士笑着说:“这是他们的一点心意,我也不好阻拦。老太太要是不收下,岂不让他们觉得我这当师傅的小气,不像个有门道的人了。”
贾母听他这么说,才让人把东西接了过来。宝玉笑着说:“老太太,张爷爷都这么说了,推辞也不合适,我拿着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不如让小厮们捧着,跟着我出去散给穷人吧。” 贾母笑着说:“这倒说得在理。” 张道士连忙阻拦说:“哥儿虽然想做好事,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算特别稀罕,到底也是几件器物。要是给了乞丐,一来对他们没什么实际用处,二来反倒糟蹋了这些东西。要施舍给穷人,不如直接散钱给他们。” 宝玉听了,便让人把东西收下,说等晚上再拿钱去施舍。说完,张道士才退了出去。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就座。凤姐等人占了东楼。众丫头们在西楼,轮流伺候着。贾珍过了一会儿来回禀:“在神前拈了戏,第一本是《白蛇记》。” 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 贾珍说:“是汉高祖斩蛇起义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 贾母笑着说:“怎么第二本是这个?也罢了。既然神佛安排这样,也只能这样了。” 又问第三本,贾珍说:“第三本是《南柯梦》。” 贾母听了,便不再说话。贾珍退了出去,到外面准备申表、焚钱粮、开戏,暂且不提。
再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让一个小丫头捧着刚才那一盘子贺礼,自己把玉戴上,用手在里面翻来翻去,一件一件地挑给贾母看。贾母看到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着说:“这件东西好像我在哪家孩子身上也见过一个类似的。” 宝钗笑着说:“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一些。” 贾母说:“原来是云儿有这个。” 宝玉说:“她常来我们家,我都没注意。” 探春笑着说:“宝姐姐就是有心,不管什么事都记得。” 林黛玉冷笑着说:“她在别的方面也就那样,唯独对这些人戴的东西格外上心。” 宝钗听了,便转过头装作没听见。
宝玉听说史湘云有这样一个麒麟,自己便急忙把那个麒麟拿起来揣在怀里。但又担心别人看出他是因为史湘云有,才特意留这件,于是揣着麒麟,眼睛还不时瞟瞟别人。只见众人倒没太在意,只有林黛玉看着他点头,似乎带着赞叹的意思。宝玉心里顿时觉得不好意思,又把麒麟掏了出来,对黛玉笑着说:“这个东西挺好玩的,我给你留着,回家后穿个绳子给你戴。” 林黛玉扭过头说:“我才不稀罕。” 宝玉笑着说:“你要是真不稀罕,那我就留着了。” 说着又揣了回去。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和贾蓉的妻子婆媳俩来了,彼此见了礼,贾母才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是没事来逛逛。” 话还没说完,就有人来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 原来是冯紫英家听说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准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来送礼。凤姐儿听了,急忙赶到正楼,拍手笑着说:“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只想着咱们娘儿们来随便逛逛,人家还以为咱们大摆斋坛呢,都来送礼。这都怪老太太,这下又得准备赏封儿了。” 刚说完,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的人还没走,接着赵侍郎家也来送礼了。
于是,接二连三的,大家都听说贾府在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是远亲近友、世家往来的人家都来送礼。贾母这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的斋事,我们不过是随便逛逛,没想到送礼这事儿,平白惊动了这么多人。” 因此,虽然看了一天戏,到下午就回来了,第二天便懒得再去。凤姐又说:“反正已经惊动了人,今天索性再去逛逛。” 可贾母因为昨天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谁知宝玉一整天心里都不痛快,回家还生气,怪张道士给他提亲,还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另外,林黛玉昨天回家后又中暑了。因为这两件事,贾母便坚决不去了。凤姐见贾母不去,自己带着人去了,这也暂且不提。
再说宝玉因为看到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都懒得去吃,时不时就过来探望。林黛玉又怕他为自己操心,便说:“你只管去看戏,在家里待着做什么?” 宝玉因为昨天张道士提亲的事,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现在听林黛玉这么说,心里就想:“别人不了解我的心思也就算了,连她也来奚落我。” 因此,心里比往日的烦恼又增加了百倍。要是别人这么说,他肯定不会发火,但林黛玉说了这话,感觉就和别人不一样,忍不住立刻沉下脸来说:“我算是白认识你了。算了,算了!” 林黛玉听了,冷笑了两声说:“我也知道是白认识我了,哪像人家有那么般配的。” 宝玉听了,走到她跟前,直接问道:“你这么说,是故意咒我天诛地灭吗?” 林黛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宝玉又说:“昨天还为这事赌了几回咒,今天你到底又说中我了。就算我天诛地灭,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林黛玉一听这话,才想起前几天说过的话。今天确实是自己说错了,又着急又羞愧,声音颤抖地说:“我要是故意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呢!我知道,昨天张道士说亲,你怕阻碍了你的好姻缘,心里生气,就拿我撒气。”
原来,宝玉从小就有一种特别的痴性,再加上从小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意相通;等稍微懂事了,又看了些杂书,凡是在远亲近友家见到的那些闺阁女子,都没有能比得上林黛玉的,所以早就对黛玉存了心思,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因此常常或喜或怒,想尽办法暗中试探。而林黛玉偏偏也有些痴病,也经常用假意来试探。因为你把真心真意藏起来,只用假意,我也把真心真意藏起来,只用假意。这样两个假意相遇,终究会有一个真心显露。这期间,琐碎的事情不断,难免会有口角之争。
就像此刻,宝玉心里想的是:“别人不理解我的心也就罢了,难道你就不明白我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但不为我烦恼,反而用这话来奚落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有你,你却心里没有我。” 这些心里的想法,只是说不出口。而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然有‘金玉良缘’的说法,但你岂是看重这种说法而不看重我的人。我常常提起‘金玉’,你要是能若无其事,才显得你对我真心,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可为什么我一提到‘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见你心里时时都想着‘金玉’,见我一提,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想哄我开心。”
看起来宝玉和黛玉原本心意相通,可因为彼此心思过于复杂,反倒像是有了隔阂。宝玉心里琢磨着:“我怎样都行,只要你顺心如意,哪怕立刻为你去死,我也心甘情愿。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只要能遂你的意,才说明你跟我亲近,而不是疏远我。” 黛玉心里则想着:“你只顾自己就好,你过得好我自然也会好,你何必为了我而失去分寸。你却不知,你若有所失,我也同样会难过。可见你是有意让我远离你,不想让我靠近。” 如此看来,他们本意都是想亲近对方,却因为种种误解,反而显得疏远了。像这样的心思,都是他们平日里藏在心底的想法,难以一一详述。
且说当下,宝玉又听到黛玉提及 “好姻缘” 三个字,越发觉得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心里堵得难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满心愤懑,伸手从脖子上抓下通灵宝玉,咬着牙,使劲往地上一摔,喊道:“什么破玩意儿,砸了你我就省心了!” 偏偏那玉坚硬无比,摔了一下,竟纹丝未动。宝玉见没摔碎,转身就要找东西把它砸烂。黛玉见他这般举动,早已哭了起来,说道:“何必这样呢,你摔砸这不会说话的东西做什么。要砸,还不如来砸我。”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紫鹃和雪雁赶忙过来劝解。后来见宝玉真要下死手砸玉,急忙上前去夺,可怎么也夺不下来。看这架势比往日闹得都大,没办法,只能去叫袭人。袭人急忙赶来,才把玉夺了下来。宝玉冷笑着说:“我砸我自己的东西,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袭人见宝玉脸都气黄了,眼神和眉毛都变了模样,从来没见他气成这样,便拉着他的手,轻声说道:“你和妹妹拌嘴,犯不着砸这玉。要是砸坏了,让妹妹心里和脸上怎么过得去?” 黛玉一边哭,一边听着这话,觉得宝玉竟连袭人都不如,心里越发难受,哭得更加伤心了。心里一烦闷,刚才喝下去的香薷饮解暑汤也受不住,“哇” 的一声全吐了出来。紫鹃赶忙用手帕接住,不一会儿,手帕就被一口一口的呕吐物浸湿了。雪雁连忙上前给黛玉捶背。紫鹃说:“姑娘就算生气,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刚吃了药才好一些,这会儿因为和宝二爷拌嘴,又吐了出来。要是犯了病,宝二爷心里怎么过得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心想黛玉竟连紫鹃都不如自己了解,心里很不是滋味。
再看黛玉,脸红通通的,头也有些发涨,一边哭,一边喘着粗气,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显得十分柔弱。宝玉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后悔刚才不该和她争执。可现在她这副可怜的样子,自己又没法替她承受。想着想着,也忍不住掉下泪来。袭人见他们两个都哭了,守在宝玉身边,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她摸了摸宝玉的手,冰凉冰凉的。本想劝宝玉别哭,可又担心宝玉心里有委屈憋闷着,不说出来会憋出病;另一方面,又怕冷落了黛玉。思来想去,觉得大家一起哭出来,或许能把心里的烦闷都宣泄出去,于是也跟着流下泪来。紫鹃一边收拾黛玉吐出来的药,一边拿着扇子,轻轻给黛玉扇着风。见他们三个人都默默无言,各自哭着,心里也不免一阵难过,也拿起手帕擦起眼泪。一时间,四个人相对无言,只有哭声在房间里回荡。
过了一会儿,袭人强忍着悲伤,笑着对宝玉说:“你别的先不说,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为了和林姑娘拌嘴,就砸这玉呀。” 黛玉听了,也顾不上自己还病着,赶忙跑过来,一把夺过玉,顺手抓起一把剪子,就要把穗子剪断。袭人、紫鹃刚要去抢,穗子已经被剪了好几段。黛玉哭着说:“我白费心思了,他也不稀罕,自然会有别人替他重新穿好。” 袭人赶忙接过玉,说道:“都怪我多嘴,是我的不是。” 宝玉对黛玉说:“你尽管剪,反正我也不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边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那些老婆子们看到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担心会连累到自己,便一起跑到前面,把这事回禀给贾母和王夫人,生怕惹上麻烦。贾母和王夫人见她们慌慌张张地来报告,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祸,便急忙一起进园来看这兄妹俩。袭人见状,心里埋怨紫鹃为什么要惊动老太太和太太;紫鹃却以为是袭人去告诉的,也埋怨起袭人来。贾母和王夫人进来后,见宝玉不说话,黛玉也不吭声,问起来又没什么大事,便把火气都撒在了袭人、紫鹃两人身上,责备道:“你们怎么不小心服侍,现在闹成这样,都不管了吗?” 说着,把她们俩连骂带教训了一顿。两人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听着。最后,还是贾母把宝玉带走了,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
过了一天,到了初三,是薛蟠的生日,家里摆酒唱戏,邀请贾府众人。宝玉因为得罪了黛玉,两人一直没见面,心里正后悔着,提不起精神来,哪有心思去看戏,便借口生病推辞不去。黛玉前几天不过是中了些暑气,本没什么大病,听说宝玉不去,心里琢磨着:“他向来喜欢喝酒看戏,今天却不去,肯定是因为昨天被我气着了。要不然,就是看我不去,他也没心情去。只是昨天真不该把玉上的穗子剪断,他肯定不会再戴那玉了,还得我重新给他穿好,他才会戴。” 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懊悔。
贾母见他俩都在闹别扭,本想着趁着今天薛家唱戏,让他们见个面,把矛盾化解了,没想到两人都不去。老人家着急地抱怨道:“我这老冤家,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偏偏碰上这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让我操心的。真是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什么时候我闭上眼,断了这口气,随他们两个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算了。可偏巧我这口气还没咽下去。”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这话传到宝玉和黛玉耳朵里。他们俩以前从未听过 “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句俗语,如今突然听到,就像参透了禅机一样,都低头细细品味这句话的含义,不知不觉都潸然泪下。虽然两人没有见面,一个在潇湘馆对着风落泪,一个在怡红院对着月长叹,却是身处两地,情思却紧紧相连。
袭人劝宝玉说:“不管怎样,都是你的不对。以前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夫妻之间闹矛盾,你听到了,还骂小厮们笨,不懂得体谅女孩儿家的心思。今天你自己却也这样了。明天就是初五,这么重要的节日,你们俩要是还像仇人似的,老太太肯定更生气,到时候大家都不得安宁。依我看,你就放低姿态,去道个歉,大家还能像往常一样,这样对大家都好。” 宝玉听了这话,也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没有。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