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只有总考官皇帝才能对殿试卷排位,但是在把一甲三名及二甲前十送至文华殿前,二、三甲试卷的名次已经排好了。
此时所有的试卷并未拆弥封,理论上没有人知道考生排位。
嘉靖端坐文华殿,十四名读卷官恭敬见礼后,礼部尚书毛澄身为知贡举官,会试殿试大典的总负责人,上前跪禀本次会试大典考生多少人,录取多少人,最后说:“三场拔其由尤者具额以俟宸断,得四百一十人张之甲榜……”
毛澄说完退下,首辅手捧一甲三名试卷上前跪禀后,张佐接过试卷置于案上。
最厚的试卷成功地引起了嘉靖的注意。他早已从司礼监、锦衣卫得知有一姓杨名植的考生不打草稿提笔成文立成六千五百字超过前代状元罗伦而且第一个交卷,今天他居然进入了三鼎甲。
这个杨植是罗钦顺的弟子?
嘉靖与其他人一样,也是先看两份单张纸的试卷,看过后不露声色,再拿起最厚的试卷看了起来。
才看了几段,平时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表露情绪的嘉靖脸色居然变得凝重起来。
罗钦顺偷眼看看嘉靖,心里忐忑不安。
也不知道嘉靖会不会喜欢杨植的策论?如果嘉靖不满,会不会迁怒于我,说我搞私相授受,内幕交易?
六千多字的长文,嘉靖看得很慢。他看过一遍后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给肃立座下的十四名读卷官赐座,然后又看第二遍。
文华殿中鸦雀无声。
杨植的文章这么写的:燧人氏之前,人类茹毛饮血;有巢氏之前,人类穴居;伏羲氏观天象及自然变化,发明规(圆规)距(曲尺)等工具,人类才开始用工具测量自然,开始形成一个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固定团体,称为氏。氏族的行事规范就是规距,规距者,今之所谓制也。
轩辕时代,在圆规曲尺的基础上,人类的数学技能爆发,由此发明了车、服饰、农耕工具、冶金等,并创制文字,乐律,组织能力更强。人类始作文明,形成了社会。
所以,“轩辕以前,其犹夷狄乎!太昊以上,其犹禽兽乎”!
黄帝尧舜时代,人类以一个一个部落的形式不断在晋、豫地区迁徙,游耕,部落之间组成联盟互相通婚,推举联盟首领,称之为“帝”。
“上古之时的国家不过今日川、广之土司,关外草原之可汗”。
那时称“帝”者非常辛苦,每日游走于各部落裁判纠纷、指导生产,所得供养与其他人无异,没有什么人愿意为帝,都是通过推荐、禅让的方式产生帝。所以许由听到大家要推举他为“帝”,就赶紧跑了。
这个关于禅让的说法完全是韩非子的,与儒家描述上古三代尽善尽美的说法完全相反,而且否定了嘉靖出题说“唐虞三代所以致雍熙泰和之盛”、“三代而上无容议已”!
随着劳动工具越多越发精细,农耕技术产生飞跃,农作物的产量越来越高,人类不再游耕,而是定居下来,由此形成一个一个国,各国的中央管理机构被称朝代。
自夏启开始,帝位推举制已经不再适合处理复杂的各国关系,因此启代替了被推举为帝的伯益,开始帝位世袭制,并建立了一个庞大的中央机构。启因此有开启、启发、承前启后之意。
各种劳动工具、战争工具迅速发展,春秋战国纷争不休,秦始皇统一天下,书同文行同伦车同轨,建立了郡县制,“百代都行秦政法”,为华夏文明的继续发展奠定深厚的基础,秦始皇诚为千古一帝。
嘉靖想不到被儒家恶骂的秦始皇得到杨植如此高的评价!
然后就嘉靖迷惑的汉唐宋,杨植的议论是:影响朝代兴替的有外在因素与内在因素。
汉时气候温暖,陕甘宁人口众多,物产丰饶,至汉末气候转寒,河北有黄巾之乱直至五胡乱华;唐时又转暖,转寒之际河北又有安史之乱;宋时又寒。这是王朝兴替的外因;
而王朝兴替的内因,在于每个王朝的上层食利阶级越来越庞大,占据越来越多的土地、财富、权势,贫者无立锥之地,于是如叶子牌一样重新洗牌,重新分配土地财富权势。
杨植接着称赞了皇明太祖驱除鞑虏再造华夏,立下万世不移之功。但是如今气候转寒,此乃外因;大明的上层食利阶级的土地财富权势日益增长,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针对嘉靖认为上层阶级越来越没有纲纪,下层民众的风俗越来越不纯洁,杨植认为本来就是如此!
随着大明的各种战争工具、生产工具越来越发达,人的生活越来越好,眼界越来越高,自然会有更多的欲望!
武人的梦想是封侯拜将,文人的梦想是执掌权柄安定天下,这个欲望是对的。
所以大明应该放眼天下,拓展海外,把内部的矛盾在海外解决。
除了引经据典外,策论里面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知识,说朝鲜日本农民培育了寒带水稻、佛郎机人在海外扶桑发现金鸡纳树,树皮可治疟疾,不怕南洋瘴疠;老挝有矿,其名为甲,可以使粮食结实饱满等等。
最后针对嘉靖之“夫因革之宜必端其本而后可以不紊”,杨植给皇帝的建议就是:气学也是格物致知,格物穷理,但气学认为气是客观的,气生理。
先要了解客观事实,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比如说本生父母亲与子女的关系是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无逃于天地之间!不要纠结于细枝末节,要认识到天理就是端其本,纲举目张。
然后说“奉常以处变,变而不失去其常”,天下之势是变化的,人心是变化的,先认清客观事实,才能政治改革,大政方针要符合客观事实。
策论里面的论点、论据乍听起来简直就是胡言乱语,但是却完全有出处,上古时代的叙述见诸于墨子韩非子吕览孟子礼记尚书等典籍,气候变化见诸于前后汉书、三国志、隋书、新旧唐书、宋书等史书。
最后给嘉靖的战略建议就是北守南攻,海外拓展。
如今甘肃一个省的人口都没有苏州一个县多,甘肃全省的财富还不如松江府华亭县。陕甘宁晋豫根本不可能支持三边进攻,塞外就是破地方,搞不了农业可以搞工业,鄂尔多斯部有煤、铁,甘肃有铁,海西鞑子有盐,分离出来的甲矿可以肥田。
两京十三省的官员怕开矿引起斗殴,见矿就封,那大明上化外之地开矿去。
嘉靖只停过一次经筵,即位以来给他讲课的都是博学鸿儒,但没有一个讲师讲过策论里的东西。
嘉靖看了第二遍后,沉默不语,半晌后御音亲启问道:“会元的卷子呢?”
杨廷和赶紧把总排位第四,二甲第一的李舜臣卷子递给张佐。嘉靖看后不置可否,又让张佐送还杨廷和。
殿内没有声音,嘉靖扫视一圈御座下十四名读卷官,然后目光看着罗钦顺。
自小与嘉靖一起长大的伴读太监黄锦心领神会,从嘉靖身旁上前一步问道:“罗掌院,你怎么看这份策论?”
御前大臣从来不会问一句答一句。罗钦顺站起身,躬身回道:“启奏陛下,实不相瞒,此考生乃微臣弟子杨植也!杨植乃中都锦衣卫官籍,曾受命于中都镇守太监办差接触过外洋客商,在南京锦衣卫历事时随军东征,是以熟知海外国情!
杨植此策论,基调是气学观点,强调气生理,气是客观的、物质的,不断运动产生规律,由格客观之物才能知其运动之理。
至于策论说上古三代如蛮荒野人,制度简陋;以及北守南攻拓展海外云云,微臣并不赞同。”
黄锦见嘉靖目光转移,于是点名老乡孙交。
孙交起身离座答道:“此考生目光广阔,所虑深远,很多措施具有现实可行性!只是策论诋毁三代,微臣亦不认可!但小眚不掩大德,诚诚赤子之心,溢于言表!”
接着嘉靖看向杨首辅,杨廷和不慌不忙回道:“此子言论离经叛道,援引法墨非孔孟,已是名教之敌!
此子惯于语不惊人死不休以吸引众人目光,前科累累!乃少年急功近利,妄图快速获取名声一飞冲天,说明他的心性尚不成熟,踏入仕途后会是什么样,尚未可知!
微臣听说此子殿试第一个交卷出殿后,居然在台阶上跃起!可见此子轻佻,不可入翰林院!
本来我等内阁不欲使之入三鼎甲的,只是怕外人说内阁欲使费大学士保持最年轻状元的记录而联手打压杨植!所以将杨植策论列入一甲,伏望圣上特出宸断!”
嘉靖不再看其他人,提起朱笔,分别在三张一甲试卷上写下“第一甲第一名”、“第一甲第二名”、“第一甲第三名”。
皇上阅卷的流程走完,众人退场。
张佐收走三张试卷带去司礼监封存,剩下的二甲前十又被大家带回礼部。毛澄唤来书吏,把二甲以下的试卷全部拆开弥封,开始填写黄榜。
黄榜前三名空缺,在明天传胪大典之前,才会在御前拆开,并当场填入黄榜。
并不是皇帝为某人写了“第一甲第一名”,该人就一定中状元。众所周知,太宗文皇帝在传胪大典现场拆开弥封,看到第一甲第一名的名字孙曰恭非常膈应,就地把状元换成邢宽。
就在这天,所有的殿试考生来到国子监领大红官服,准备参加明天的传胪大典。
国子监里弥漫着喜气洋洋的气氛,四百一十名考生呼朋唤友,互相交流,从这一天起,他们就是同年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
每个人都壮怀激烈,扼腕发誓,恨不得立刻提笔定天下,使国泰民安,大明永固!
杨植没有那么激动,因为凤阳府只有他一个人。别人都是以省认老乡,但是南直只能以府、县认老乡。
大家领了官服用包裹兜着,都没有急着回住处,纷纷前往礼部打探消息。
当然黄榜的消息很容易被大家知道,礼部书吏填着,旁边围着不少人抄着,书吏每填满一张就有人把抄录的名次带出去,傍晚的时候几乎所有新晋进士就知道了自己的名次。
二甲开始的李舜臣、王教、王召、石英中、姚文炤、张絅、张京安、孙继鲁等以下的四百零七位进士,都知道了自己的名次。
大家都不是傻子,对一下礼部门口的甲榜,黄榜空缺的三人是凤阳府凤阳县杨植、松江府华亭县徐阶、宁波府慈溪县姚涞。
很快浙江省新晋进士们就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说姚涞是一个神童,七岁就能背下《尚书》。他九岁时,父亲欠了很多钱,过年前债主上门讨债,父亲东躲西藏不敢回家。
聪明的姚涞就从家里拿了四百文铜板,雇了一名戏子,在当晚债主们前来讨债时,让戏子穿上魁星的衣服,在姚涞的屋里跳魁星舞。
晚上债主们骂骂咧咧进入姚家时,却看到姚涞的屋里影影绰绰有魁星。
债主们大惊,这个姚涞是文曲星下凡,日后必中状元的人!于是马上免了姚家的债务,姚涞的父亲终于能回家过年了!
过了年后,姚涞去感谢那名戏子,不料戏子说:“我那天在亲戚家喝酒睡过去了,根本没有去你家里!”
姚涞去年乡试中举后,大家就说那天在姚涞家跳舞的是真的魁星!
本科状元一定是姚涞!
杨植在礼部门口听到同年都在传这个故事,气不打一处来:闽、浙这个地方简直就是装神弄鬼的渊薮!包括王阳明在内的神话传说是层出不穷!
那姚涞的父亲是兵部尚书,怎么会做生意欠下巨债!
锦衣卫有查禁妖言妖书之责!如果不是我中了三鼎甲,怎么都得上北京锦衣卫衙门报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