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不燥,小清院这边的气氛同样没那么和谐。
顾谅的心思被人猜了个七七八八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就在段离以为他无言反击的时候他却忽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顾谅摊了摊手,神乎其神道,“你以为你想做的那些事,我难道就不清楚吗?”
“什么?”
见段离装聋卖傻,顾谅气笑了,准备放波大招夺回主动权。
“段离,你利用岐不要,你想用他去换你的族人复活,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岐不要是什么人,不是吗?”
“……”段离瞳孔一缩,惊愕看向顾谅的同时,眼神里带着些晦暗不明的杀气。
一如往昔被路堪言勘破自己会医术后的淡漠警惕。
顾谅撇撇嘴,双手环胸靠在门边,“别激动啊,是你先主动挑事的,我呢,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再说了也只是想诈你一句,真没想到啊……
王炸。
“……”段离浑身僵着,沉默几秒后又低着头笑道,“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
顾谅想了想,眉目就如雪地里的一抹可远观的血色,瞥他一眼,笑意吟吟的,“早前我听过一个传闻。”
“……”
“传闻珈蓝寺下面镇压着一个怪物,整天被拜香礼佛的世人所日日观摩,珈蓝寺外的那片黑竹林里常年有只黑乎乎的魂鬼在其密林中游荡,你说这珈蓝寺的和尚到底是居心叵测,还是真的在造福世人呢?”
“……”
等了好一会儿,见段离压根就没有与他争辩的意思,顾谅挑了挑眉,“听说你之前在珈蓝寺待过一段时间?”
“你——”
刚冒出个话头,顾谅瞬间就没了影,只剩下段离一个人在屋檐下茫然以对。
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否定自己,是他不配。
顾谅只身前往桃林的时候,心里也打着嘀咕。
段离这小子虽然不怎么老实,想法倒是跟自己出奇的一致,甚至一分不差。
倘若依照笑红罗说的没有前世,前世就是个预知梦。
可他眼睛所见到的前世阿崽也绝非为假。
那么有问题的就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想通这点,顾谅心里几乎瞬间有了答案。
要让以上两个情况都成立其实很简单。
笑红罗说的预知梦是真的,但自己也一定经历过轮回。
而今朝笑红罗和阿崽相识,说不定是因为那预知梦的缘故。
于笑红罗而言,顾谅或许只是做了个梦。
可于顾谅而言,那本就不是梦。
那是真实发生在轮回里的,努力活着的,觉得辛苦的世事旧忆。
前世不是预知梦,那他在真正的预知梦里又经历了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那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预知梦早已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
人活了一千年,能做的事也非常之多。
安州夜里的风暴仍然还在继续。
在两股强压加持下,众人步履维艰,不敢上前。
满地桃花,杀机重重。
“这两位到底是何许人也……”彦无籍暗自嘟囔,众人都按兵不动。
“是袭州,女,女帝……”有人瘫软在地,指着处于上空的两人说话神经叨叨的。
“真的……传闻竟是真的……”
“神……真的是神……”
“什么传闻?”契春下意识问道。
袭州能有什么传闻?
不就是袭州女帝不惜放弃名垂青史的机会都要带着一男一女前往危险重重的蛮荒之地建功立业,最后为了苍生一举成神吗?
这不过是些人世间家家户户甚至连小孩子都能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罢了。
他们小时候都把这当成话本看的。
另外,故事虽然是神话传说,但根据修仙实录十三州地纲记载,如今的上三域就是当时的蛮荒之地。
“千年前有两人命格相融导致整个袭州死亡人数太多,因而三十三重天的神官下凡合力创造了可以魂魄造假的灵州,为了让这些魂灵躲避天道反噬,神官们便将袭州去其一部分设置为安全屋,安州……安州就是那个安全屋!”
“而整个安州,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啊?”高玉响不解。
虽然他们从小到大听过的神话传说不计其数,但是这么离谱的还是头一次听到。
安州怎么可能是假的?
“命格相融?”崔巡也是一脸疑惑,可脑子就跟条件反射一般,倏地一下回想起顾师在学堂上所言的命格相融。
顾师说过,亡者遇虚者,天下无双。
“若安州为虚者,那亡者是谁?天下无双的又是谁?”契春很明显也想到了顾师那次在学堂上说的话。
“镜花水月……”崔来英垂眸,暗光在他眼中如影随形。
而此时,战况本来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可人群却轮番骚动起来。
“管他安州是不是假的,昆仑墟之力反正不假,正因有神官镇守,我等必要踏平安州解救那些被困的魂魄。”
这话说得好不要脸,明明是垂涎旁人之物却又这般的大义凛然。
关键是真有傻子信。
于是人群开始集中在岐辛二人的两股强压之下,蓄力快步上前。
“今儿我岐不要就守在这,看看哪个傻帽最有种。”
岐不要说得极轻,却依然能在所有人的耳朵里重复回响。
就在众人踌躇不前时,又有大聪明造就自己。
“神官有天地法则约束,他们不能对我们直接动手!”
“退下!尔等鼠辈也配宁有种乎!”辛逐的声音如竹林扶风般轻柔,又如山石那般刚硬。
可众人早已利欲熏心,再不惧怕那两股浑然天成的力量,乃至还有人妄想得到它们。
痴人说梦——
“吵死人了,大老远就听到这里在瞎嚷嚷,瞎嚷嚷什么?”
是姗姗来迟的顾谅,不……
也许刚刚好。
“你——”
“你什么你,桃花好看吗各位?再好看都被你们薅秃完了,哎呦可了不得了,老人家对着你们整天喊打喊杀的一张张嘴脸,真是吓得我毫无下饭食欲。”
“……”
顾谅扶额叹了口气,擦去额头上压根没有的汗水,道,“老人家我真的很想摇一摇你们那水当当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品种的老鼠屎,这锅粥不仅没坏,还有人抢着吃呢。”
众人看着眼前的红衣燎原,眼里的贪婪烈火重新燃烧。
“是他,他就是顾谅!昆仑墟之力就在他身上——!!”
被直接忽视的顾谅也不生气,信步来至两神之间的下方土地,站立如松,眼中持有的风华似乎不是如今才有的。
花瓣落在他肩上,很快又由他亲手拂去。
抬头往两边望了望,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你们下来吧。”
岐不要和辛逐对视一眼,落停在顾谅身后,随即崔来英几人也快步流星上前作护。
顾谅又被夹在了中间,不经意往后张望一眼,忽然愣住。
崔来英,崔巡,契春,高玉响,仇未澜,玉三三,笑长安……
若是被他们夹在中间的两位神官暂且忽略不计,一二三四五六七。
刚好七个人。
这不得不让顾谅将自己之前的某次梦境联系起来。
他站在明暗交界处,眼前是于黑暗永驻地狱的万千黎民,身后光明却是一触即溃的七座雪山。
当下,如果前方是被黑暗笼罩的黎民。
而他身后就正好是七个心存光明的孩子……
这,是巧合吗……?
那——
“顾谅,你若是老老实实交出昆仑墟之力,我等说不定还能饶过你的性,性命!”
“性,性命~说话抖什么?别总是嘴上功夫了得,啊呸,不好意思我表达有误,嘴上功夫也不怎么了得,怎么我这个老人家一到,诸位一个气儿也不敢喘,甚至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要不我走?”
“行吗?”还真有个大傻春相信,人群里传来几声嘲笑。
记住,这次顾谅是被气笑的,“行啊,那我请问呢?还打什么?各自回家找爹娘哭去吧!”
思绪被人无礼打断,顾谅多多少少都要阴阳几句。
顾谅好像一直都知道,吵架的本意在于气死对方。
“你——”
有人拦住了那人,随即将话头毫不犹豫转向彦无籍,“彦领主,我等只想要昆仑墟之力,绝无伤及无辜之心。”
顾谅这里行不通,那就另谋其路。
彦无籍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顾谅抢了话道,“这,是我眼瞎了还是怎的,这满地的死人你是看不到啊?还是说这儿死的大多数都是你们阵营的人,你觉得无关紧要?”
“你血口喷人!”
“我没喷人。”
“你胡说八道!”
“你怎么知道?”
“……”
顾谅笑了两声,手里的清扇被他收起来握住,“诸位,还打吗?”
不打的话别拦着我回家睡觉。
话音刚落,众人迅猛地亮出自己的兵器,两方人马又再度紧张起来……
“都让开!都让开!昆仑山镜主来了!”
外围突然的叫唤几乎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武器下意识循声而去。
“嗯?这昆仑山秘境已经千年未开,昆仑山镜主竟还活着?”
“说不定不是千年前那位呢。”
“昆仑山镜主?!”
高玉响都忍不住翻白眼,“怎么?人家正主都来了,你们还能这般不要脸的说我们顾师身上有昆仑墟之力吗?”
那人惊愕不已,“这怎么可能呢?昆仑镜主可是千年都未曾出现了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安州这里?”
“还能是因为什么?看不惯你们这帮‘正人君子’的做派呗?”高玉响阴阳他人也是一把好手。
“你!”那人脸憋得通红。
崔巡啧啧两声,想笑又不想失了风度,“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你们干嘛来了?就单单盯着我们顾师流口水啊?”
闻言,顾谅脑门突突的,几乎是咬牙切齿,“崔巡,你顾师我看起来很像唐僧肉吗?谁见了老子都要流口水?”
崔巡胆子大了不少,也没发现自己前面有个巨“坑”,身边的人怎么拉都拉不住,口无遮拦道,“说是唐僧肉太庸俗,您老美得跟林妹妹似的,谁见了不得色心大发两下?”
“崔巡,你大逆不道!”顾谅一脸忿色地说完抱紧自己后退了两步。
这个动作这个言语,很难不让人误会什么。
“……”
敌人看着眼前的架势有点理不清情况,他们怎么跟自家人也能闹起来?
就在众人各自心怀鬼胎的时候,昆仑山镜主的轿辗已至双方跟前。
顾谅觉得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他们冲突最激烈的时候,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没有人抬轿,也不知道刚刚是哪位好汉喊的昆仑山镜主来了。
轿门正对着顾谅。
所有人屏息待定,都不敢轻举妄动。
可顾谅站不住,许久不见人出来,心下正疑惑着,下一瞬手里的清扇自己飞了出去。
“?”
他眼睁睁看着阿崽送予自己的折扇被旁人引入了轿厢之中。
“靠!”
“那是老子的东西!”
顾谅的臭脾气要压不住了。
他双手叉腰,快步来到轿门旁,伸手掀起轿帘。
在众人目瞪口呆咽了咽唾沫的眼神下,直接探了半个身子进去。
“……”
然而须臾间,顾谅什么话都没说又呆愣愣地退了出来。
他神色怪异张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似乎是见到了什么超乎他意料之外的人,感觉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像是一重锤将他的腰锤得僵直。
这一战迫在眉睫,人却失了半生魂。
崔来英有些担心,正欲上前将顾谅拽回来。
刚靠近轿子周围却猛地有股力量窒压得他喘不过气。
脚下沉得迈不出哪怕一步。
崔巡看着自家哥哥额头冒汗,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很快便意识到问题所在。
“顾师!小心有诈!”
崔巡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在场的众人被他这声紧迫到极致还扯着嗓子的大喊震得乱了方寸。
一时之间双方都离轿厢远了一些,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
“顾师!”果然一眨眼的功夫,崔巡也被这莫名的力量桎梏在原地挣脱不开。
顾谅听见崔巡急迫的声音回神怔了怔,耳朵里嗡鸣不断,眼睛里瞬间血丝遍目,只死死盯着布满龙腾图的轿帘子。
他刚刚探头进去的时候,没看到脸,但感觉自己心好像停了一下。
明明都没看到脸的模样,顾谅就已经慌了神。
阿崽……
意识到的呼吸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去牵动自己身上的哪一块肌肉才能表现出他的心情。
顾谅的手在很轻微地抖。
他很清楚,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抖。
此时此刻,那该死的情绪就像尖刀一样不停的刺痛着他。
甚至叫嚣着,呢喃着,他紧握着手,一直紧握着,犹豫着要不要再次掀开那扇布帘。
明明风一吹就可以看到里面的人。
可风迟迟不来,他又要开始惧怕表面上任意一次的风吹草动了。
在风都不愿来的那一瞬间里,胸口痛到像用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扎在心上的铁钉。
砰砰砰,砰砰砰……
好似震得人骨头都要碎掉了。
顾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浑身麻麻的,却还是缓缓抬起了手。
即使害怕轿厢内不会出现自己的所想之人,他也依然如此。
他期待里面有人在等。
在他准备再次掀开轿帘的刹那时间里,顾谅已经想过很多种不可能。
身体不受控,思绪也荒芜不堪。
颤抖的指尖还未挨近帘布。
恍惚间,一只熟悉的,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轿子里伸出来抓住了顾谅的手腕,一下子阻断了他慌乱又不自知的思绪。
几乎一息间,看着里面的人自己掀开帘子抬步出来的时候。
顾谅所有的感官好似都跟着自己的心化作了尘埃。
风一来,便消失在这彷徨的人世。
余光能看清的人和事似乎也于此刻静止,甚至在顾谅眼中开始逐渐变得透明。
只有顾谅所念所想的存在和他眼中扑面而来的酸软沉重。
顾谅不知所措。
时间静止得越久越停不下来的那种心脏被抓挠出血的痛。
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听到的只有自己细微的心跳声和从骨缝里透出来的紧张喘息。
阿崽……
阿崽……
路堪言……
顾谅腿软得站都站不稳,他的满头华发好像在那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又白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