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神楼有一神器,名为“卜天琼镜”。
虽是神器,外观却朴实无华,并不起眼,看起来就与人间百姓家中常用的铜镜别无二致。
严格说来也并不算如此。
月下涧好物低价,最普通的百姓家里的铜镜现在也雕花绘纹,流光溢彩了起来。
堂堂一面神异之镜,形状纹饰居然还没一面普通镜子来得精妙吸睛。
好在抛开外观不谈,它晓天地,知万事,明未来,无可否认地神通广大。
使琼镜者需剥情丝,不然可承受不住这神器的反噬。
卜天琼镜会通过推演自主择选获取传承的持有者。
而这位被神器亲自挑选的人无论尘世何身,都必成为聆神楼的下一任“神位者”。
只有同意继任的新任楼主才真正有使用卜天琼镜的资格。
雪域派遣使者来时,柳越正在梳理自己的记忆,想要在一团乱麻里理出一条清晰的思维脉络。
生灵界长辈与阿姐们的只言片语,以及自己已经经历或听说过的事。
他最想知道的消息似乎只需要戳破最后一层薄纱就可以让一切完完整整地展露在眼前。
但无论他向着哪处使力,用着怎样的方法,这层隐约能看透一切的纱幔都牢牢封存着秘辛。
看似一戳就破,实则坚不可摧。
卜天琼镜降临在身的择选就像一道命定的指引。
送上门来了一个能帮他达到所求的工具。
应下了使者的接引请求,约定好去雪域的时期,柳越先后与所有相熟的同门以及长辈进行了简单的辞行。
首徒别居里,座榻上,江秋雨就坐在他身边,一语不发。
师弟安静注视着地上的火绒兽毯,没有看他。
恍惚了一瞬,前一秒还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何时与他拉开了距离,立在了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
江秋雨面朝他的方向,别开头,后退了两步,离得更远了。
“你说……这是你想要去做也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江秋雨细语呢喃着,“哪怕你知道会被斩断情丝。”
“秋雨,我的记忆不会消失,我会一直记得你,记得这些年的一切。”
说这些话的时候,唇角传来些微撕裂之感,轻轻一碰,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皮。
空气沉闷了下来,柳越也说不上来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不过有一点江秋雨说的很准确。
他的确认为前往雪域继任聆神楼的楼主之位,以此获得卜天琼镜来帮助他梳理那即将串联在一起的线索是他想做且不得不做的事情。
无论是为了这方世界,还是为了他自己。
“好,那你去吧。”
说完,便不再停留。
柳越油然而生一股不知所措,他看着师弟迈着步子,大步离开了这里。
他想要追过去,脚下却像生了根,心中也在反复告诫自己:
不要去看他。
看了,你就舍不得了。
师弟似乎也知道柳越见不得自己,似乎也清楚自己就是将柳越牢牢拴在羽剑宗里的那根线。
江秋雨收起了自己的清浅玉桂气息,后面一连几日都避而不见。
曾经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三言两语之后,居然就不得不疏远如斯。
连通两座房屋的小径也不得不清冷了下来,小径上原本花团锦簇的花儿们变得蔫耷耷的。
这位本就受宗门弟子们仰慕的天之骄子以谦和有礼广受称赞,人缘自然也不算得差。
雪域的使者再次来访,宗门里自发来为首徒师兄送别的弟子们项背相望,掌门长老们也悉数到场。
若不是玄泽长老前不久已经殒身,此番人定然该是齐全的。
他在一片片送别声里保持着亲切得体的笑意,与各位同门颔首言语,同师长们侃侃而谈。
他教养着长大的另一位天之骄子却迟迟不现身。
有一众师妹们似乎也注意到了重要之人的缺席,殷勤地询问柳越是否需要帮他将人唤来。
柳越的睫羽颤了颤,只笑着说不必了。
最后望了一眼首徒别居的方向,柳越唤了一声离自己最近的余槿昔,请求她帮自己给相伴数年的师弟转达最后一样东西。
到达雪域是在十多天之后,剥离情丝时柳越已经离开羽剑宗半个月。
痛,真的很痛,钻心刺骨的痛。
可这痛与皮肉无关,与骨血无关,它无法言说,由心而痛。
柳越确实能感觉到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在被一点一点剥离,可他看不见,也根本抓不住。
手腕上的东西本来不重,可忽然脱落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腕间轻了不少。
系给他的红绳又突然断了,与百花请缨那次一样。
右手手腕间的红绳再次毫无征兆地坠落在地。
他恍惚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去将那段红绳拾起,尝试着想要戴回去,却如何都戴不上。
那种无法言说的空寂与恍然若失之感直接被堆高到了极致。
又在下一秒荡然无存。
他的情绪不会再有决堤的机会了。
在聆神楼花了三个月,慢慢接手一系列属于楼主的事务。
从生疏到熟练,再到得心应手。
不曾为他送别的人终于愿意来见他了。
让弟子将人先领去自己现在的寝居休憩,柳越快速处理完手中的事务,赶了回去。
清浅的玉桂气息没有了,师弟似乎也变了不少,但柳越一时之间竟也察觉不出来对方的改变在哪里。
他就是莫名觉得他家孩子与他还在宗门时有些不一样了。
柳越的唇角依旧带着似有若无的浅淡笑意,眼中依旧表露着天生的惑人亲切。
江秋雨的神情比他还安静无澜。
不知道的可能还以为被斩断情丝的是他家的师弟。
师弟只是问了些他的近况,得知答案是一切都好,已经习惯之后便没了话语,只是垂眸喝茶。
江秋雨就像回到了幼时,无喜无厌,也不善言语。
雪静静地下着,他们也安静了许久。
“已经掉了吗?”师弟忽而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来。
然后,一双极其苍白无一丝血色的手递了过来,与手腕间一圈红绳颜色一对比,红白两色的色差格外鲜明。
江秋雨静静道:
“那便还我吧,它对我很重要。”
湛蓝色的珠子里开着朵朵分散的玉桂,颜色稍浓的呈现淡淡的金,颜色浅的则是玉白色。
虽然戴不上,但柳越一直都有将它好好收捡。
既然师弟说这圈红绳其实对他很重要,那么他想要回去也无可厚非。
柳越不疑有他,很爽快地就将红绳放在了江秋雨手心。
指尖微动。
慢慢聚拢,握紧。
又没话了,他们还是安安静静地对坐着。
后来有弟子匆匆而来,先作礼为扰他们的清净而请罪,然后才在柳越的询问中附耳过去,低声说了些什么。
柳越站起身,让弟子先行退去,接着得体露笑让江秋雨稍作休息,承诺自己很快就能回来。
江秋雨仍只是抿了一口茶水。
柳越向来说到做到,他的确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居,不过这次,空无一人。
现在想想,江秋雨似乎也没有答应会等他回来。
应该另有要事吧……
柳越认真想着。
但他还是返回寝居门口,询问侍奉在此的弟子刚刚那位客人是否真的已经离去。
“您是说那位羽剑宗的小郎君吗?”侍立的弟子恭敬回答,“是的,小郎君说他此番要带回去的东西已经拿到了,不好再过多打扰。”
柳越只是叹,想着他家孩子怎么不再多留一会儿。
毕竟雪域距离羽剑宗实在是太远,他们本就难得一见。
“另外,小郎君还为您留了两句话。”
“他说……”
——独人的高天太孤寒。
他想告诉柳越
——师兄,你自己也要多加珍重。
这时,柳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秋雨的手为什么那么苍白。
他本就一身寒凉妖血,还来到了这么一个极寒之地,他定然是极冷的。
而柳越,居然连让人给江秋雨准备些火晶暖炉都忘了。
他以前明明最是注重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