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软怀孕第四个月时,孕吐突然加重。这天清晨,她刚端起粥碗就冲进院子,扶着桂花树干呕。夏禹纪正在劈柴,见状扔了斧头就跑过来。
\"喝点温水。\"他端来搪瓷缸,粗糙的大手顺着林软单薄的脊背,\"王婶说生姜片含嘴里能好些。\"说着从兜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腌姜,还是大清早特意去村头小卖部买的。
林软含着姜片苦笑:\"这胎比小梅怀小杰时闹腾。\"话没说完又弯下腰,这次只吐出些酸水。夏禹纪蹲在旁边看得揪心,她后颈支棱着的骨头比上个月更明显了。
后来夏禹纪学会了用薄荷叶敷她的太阳穴,在枕边常备着腌渍的酸梅。每当夜半林软因胎动辗转,总有一双温热的手掌及时覆上她隆起的小腹,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打着圈。
\"又踢你了?\"他的声音带着惺忪睡意,却已经熟练地坐起来,将人揽进怀里当靠枕。林软的后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这小子力气大,将来准是个好猎手。\"
林软笑着握住他的手往右移:\"在这儿呢,刚才踹了我一脚。\"话音未落,掌心下的肌肤突然鼓起个小包。夏禹纪惊得抽了口气,像是被火苗烫到似的,随即低低笑出声:\"这么活泼,像你。\"
更深露重,林软却没了睡意。她听着身后渐渐平稳的呼吸,忽然感觉颈间一凉。夏禹纪的唇贴在她耳后,声音闷闷的:\"生完这个,咱们不要了。\"
\"说什么傻话...\"林软想去捏他的脸,却摸到一手湿意。
\"真的。\"夏禹纪把她转过来,月光下眼尾泛红,\"你不知道...\"他喉结滚动,手指轻轻抚过她眼下青影,\"这三个月,我看着你吃不下睡不好,半夜偷偷哭都不敢出声...\"
林软这才想起,前日孕吐突然好转,原来是他在山神庙跪了整夜。香灰染白了膝盖,回来时还强撑着笑,说神仙显灵了。
\"可孩子...\"她的话被温热的唇堵住。这个吻带着咸涩,不知是谁的泪。
\"我有你就够了。\"夏禹纪的额头抵着她的,\"真的,软软,够了。\"
当天晌午,夏禹纪把铺子交给小梅照看,自己骑着二八大杠去镇上卫生院。回来时车筐里塞着葡萄糖粉和维生素片,还有本卷了边的《孕期保健手册》。
\"大夫说少食多餐。\"他照着本子上的字念,黑红的脸膛难得显出窘迫,\"我记性不好,让王婶帮着念了两遍。\"说着从灶台端出温着的南瓜粥,米粒熬得开花,飘着零星油星。
林软小口抿着粥,发现碗底卧着剥好的水煮蛋。抬头看见夏禹纪手指上烫出的水泡,忽然想起他今早笨手笨脚烧灶的模样——这个平日杀猪宰羊都利索的汉子,煮个鸡蛋倒把手烫了。
夜深人静时,林软又被小腿抽筋疼醒。刚要起身揉腿,发现夏禹纪已经坐起来,温热的手掌包住她冰凉的脚踝。
\"左边?\"他低声问,手指找准穴位按下去。力道不轻不重,显然是跟接生婆学过的。月光漏进窗户,照见他眼下青黑——自打怀孕,这汉子就没睡过整觉。
\"明天让王婶来陪夜吧。\"林软摸着丈夫扎手的短发,\"你这样熬着...\"
\"不用。\"夏禹纪把她腿放进被窝,又掖紧被角,\"我觉轻,你一动我就醒。\"说着从床头柜摸出半块桃酥,\"饿不饿?李叔家媳妇说半夜容易饿。\"
晨光熹微时,林软发现枕边放着一本手札。翻开泛黄的纸页,是夏禹纪歪歪扭扭的字迹:
\"十月廿三,软软吐了七回,喝下半碗小米粥。\"
\"十一月初五,夜起三次,揉腰半个时辰方睡。\"
\"腊月十二,说想吃酸杏,跑遍三个村子...\"
最后一行墨迹未干:\"此生唯愿,与卿共老,再不要她受这般苦楚。\"
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林软把脸埋进带着皂角香的衣襟。夏禹纪正蹲在灶前煨鸡汤,哼着她教过的小调。白茫茫的雪地上,一串新踩的脚印蜿蜒向远方,那是他天未亮就去镇上买老母鸡的痕迹。
腹中的孩子忽然踢了一脚,林软笑着抚上小腹。她知道,这个说要\"够了\"的男人,此刻定然又在盘算给孩子打什么样的长命锁,就像他嘴上说着不要,却总在她睡熟时,偷偷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傻笑。
林软就着他的手啃桃酥,碎渣掉在男人长满老茧的掌心。忽然感觉肚皮发紧,刚要说话,夏禹纪的手已经覆上来:\"又宫缩了?\"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鼻尖发酸。
产前最后一次孕检,医生看着b超单皱眉:\"双顶径偏大,考虑剖腹产。\"夏禹纪蹲在诊室外的台阶上抽完半包烟,回来时眼睛通红:\"咱们剖,不受那个罪。\"
林软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笑:\"别人都能顺...\"
\"别人是别人!\"夏禹纪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窗外麻雀,反应过来又压低嗓子,\"王婶家儿媳妇去年...反正听大夫的。\"他攥着缴费单的手背青筋暴起,纸边都捏皱了。
手术那天,夏禹纪在产房外来回踱步,把水泥地磨得发亮。护士抱着皱巴巴的婴儿出来时,他只看了一眼就扒着门缝喊:\"我媳妇怎么样?血压正常吗?\"
月子里,夏禹纪成了全村最讲究的爷们。灶台上永远温着鲫鱼汤,尿戒子用开水烫过三遍才晾,半夜孩子哭闹都是他抱着哄。有次林软起夜,看见他歪在藤椅上打盹,怀里襁褓裹得严严实实,自己的棉袄却滑到地上。
\"再生个闺女多好。\"林软某天逗着孩子说。
正在搓尿布的男人手一抖,肥皂泡溅了满脸:\"不要了。\"他低头用力搓着布片,声音闷在盆里,\"那九个月...再来一回我受不住。\"
林软望着丈夫微驼的背,忽然发现他后脑勺多了好些白发。这个扛过野猪挨过饥荒的汉子,竟是被怀孕吓白了头。
腊月廿三赶大集,夏禹纪天没亮就套好驴车。车斗铺上两床厚棉被,又把灌满热水的葡萄糖瓶子裹在旧毛衣里,这才回屋抱还在打瞌睡的媳妇。
\"把围巾系严实。\"他给林软拢了拢军大衣领子,顺手把虎头帽扣在儿子头上。小家伙被摆弄醒了也不哭,攥着拨浪鼓直乐。
驴车吱呀呀碾过结霜的土路,林软裹着花棉被靠在丈夫肩头。晨雾里飘来油条香,夏禹纪忽然拉住缰绳,跳下车钻进路旁早点铺。再回来时怀里揣着油纸包,层层打开是三个茶叶蛋。
\"趁热。\"他剥好一个递到林软嘴边,蛋黄还汪着溏心。林软就着他手咬了一口,剩下的被他三两口吞了,蛋壳仔细收进布袋——留着卖废品。
镇供销社门口人头攒动,夏禹纪单手抱孩子,另只手始终护在林软身后。卖头绳的摊位前,他杵在那儿比划:\"要那个红底白点的。\"见林软瞪他,黑脸泛了红:\"过年嘛...\"
裁缝铺里,林软摸着的确良布料舍不得撒手。夏禹纪凑近价牌倒抽口气,拽着她往外走:\"去年那件蓝褂子挺...\"话没说完被媳妇踩了脚,回头见她抿嘴笑,又臊着脸折回去:\"同志,扯六尺。\"
最热闹是副食柜台。夏禹纪摸出皱巴巴的布票粮票,林软突然扯他袖子:\"看!上海奶糖!\"玻璃罐里大白兔摞得齐整,他数了数价钱,咬牙道:\"称半斤。\"转身却把糖塞进林软罩衫口袋:\"别让那小子瞧见,牙都没长齐...\"
晌午在国营饭店打牙祭,夏禹纪要了碗阳春面,把浇头全拨给媳妇。林软夹起荷包蛋,手在桌底下悄悄碰他膝盖。男人虎着脸:\"快吃,面坨了。\"耳朵尖却红得要滴血。
回去路上,林软翻出新买的毛线:\"给你织件毛衣。\"夏禹纪正给儿子擤鼻涕,闻言嘟囔:\"我有军大衣...\"见她瞪眼,又改口:\"要藏青的,耐脏。\"驴车晃悠着,他感觉后颈一暖——媳妇把围巾分了他一半。
暮色里,林软摸出颗大白兔,剥开糖纸塞进丈夫嘴里。夏禹纪咂摸着甜味,忽然从车座底下掏出个布包——是那件的确良衬衫。
\"你!\"林软眼眶发热。
\"生日礼物。\"男人挥鞭抽了个空响,\"反正...反正能穿好些年。\"
驴铃声惊起一群麻雀,晚霞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儿子在襁褓里吐着泡泡,林软把头靠在丈夫结实的后背上,听见他胸腔里震出闷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