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寺中,明经堂长老真悟正在为一年青人剃度。
也是有缘,自他捡到这年青人之日已满数月。
这小子倒是对胃口,如今剃度倒也堵了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的念想了。
甚么邪教又如何,不过是些化外佛敌罢了。
“汝可知,管你俗名如何!入了我佛门下,就止叫个法名!”
“本寺这一甲子有‘广德法性,寂妙真圆’,你且得了圆字辈,便叫圆清罢!”
说罢,便急不可耐地将手中香火烙在青年人将将剃净的头顶上。
大殿中围观剃度的人群中一位素色衣袍的文秀中年人无奈的摇了摇折扇…
阳泽城上空,一轮血月缓缓爬上城墙。
似一只窥视凡间的邪眼。
将淡红色的光芒洒向这座被无生教掌控的城池。
城楼上的灯火星星点点,同那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
偶有乌鸦低飞掠过,止发出几声啼鸣,随即隐没于夜色之中。
府衙卧室内。
吴仁安独坐藤椅之上,眉宇间刻满了疲态。
右手轻抚着那条被萧远山临死一击打断的右腿。
指尖轻抚右腿膝处,触及伤口,眉头微蹙。
他闭目回想粮仓中那场血战。
萧远山临死一击的力道似仍萦绕在筋骨之间。
伤腿已然复原些许,能稍微用力。
却隐隐作痛。
屋内青铜香炉中,沉香幽幽。
袅袅青烟上升,宛若一条青蛇游走于半空中。
烛影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映在墙上。
“咯吱。”他微微施力。
沉寂多日的右腿骨发出的声响令他眉头紧蹙。
“疼痛倒在其次,这腿乃我立身之本。”
吴仁安低语,眸若止水。
却泛起阵阵涟漪,思绪翻涌至那生死一瞬——
粮仓血战,二师兄那轻描淡写的照面,却似飘渺烟云。
同利刃刻进心底般。
“少作恶孽,自有因果。”
这一句话,竟比断腿更疼。
将《血散手》秘籍摊开膝上。
“因果?我之因果,岂是你等所能断定?”
“气尚不足,血未全续。”
他低声自语,眸中掠过一丝忧色。
“若再遇高手,恐非善终。”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一反往日死寂。
无生教倒是未像朝廷般宵禁。
近日发了粮米,城中倒添了几分热闹人气儿。
吴仁安拄杖起身,缓步至窗前。
街上行人虽仍稀疏,却无昔日惶惶之态。
巡街的教众亦不再挥鞭作恶,只冷眼监视着一切。
“人活着,总要吃饭。”
吴仁安自语道,目光落在远处一家重新开张的茶楼上。
“至少如今百姓不必为一口米粮拼命了。”
木椅轻响,吴仁安回头。
见执事董铁躬身而入,面上带着谨小慎微之色。
“回香主,自您下令平抑米价以来,已过七日。今日城中百姓精神大好,市井热闹已恢复。
米商不敢再囤积居奇,一斗米价已降至五钱三分,比您规定的六钱还要低些。
布匹货物价格也有松动。
百姓皆知是您的恩德,言道香主乃菩萨心肠。”
董铁低头道,脚下不自觉挪动些许,似是不安。
“菩萨心肠?本座要菩萨心肠?”
“香主恕罪,属下只是如实禀报。”
董铁声音微颤,额上泛起细汗。
自广裕昌米铺事发后,香主杀性更甚,谁敢有半点不敬?
吴仁安摆手示意无妨。
“以后再有奸商,一并杀了!屠灭全家!”
“陈家那边如何反应?”
“陈家众人如惊弓之鸟,自陈元福遣人递信请罪后,便无了动静。今早有小道消息,说是连陈元福也得了重病,也已三日未出陈府。”
闻言,吴仁安眉头一挑,眸光微闪。
萧远山一死,陈家元气大伤,加之陈景明暗中离心。
陈元福势单力孤,陈家暂时应是闭门思谢客了。
“我那师兄那边呢?”吴仁安漫不经心地问道,手指轻叩桌面。
他站起身来,靠着那根青铜拐杖。
缓缓踱步至窗前。
窗外,街道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
不似先前那般死气沉沉。
远处酒楼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点点灯火勾勒出阳泽城的轮廓。
“大香主已三日未出木殿。小人奉您之命,前去禀报米价一事,只在门口传话。大香主只言'善'一字,并无任何干涉之意。”
吴仁安闻言,眉头微挑。
“他无干涉?”
“回香主的话,正是。传话的人也觉蹊跷,特意复问是否需转告什么,大香主只言'各司其职'四字,语气平和,甚至可称温和。”
“传话人可曾见到大香主本人?”
“并未。只听其声,隔着木殿大门。”
“是在筹谋什么大事吧…”
吴仁安低语,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处那座隐没在夜色中的木殿。
木殿四周,树影婆娑。
隐约可见几道诡异的木藤在黑暗中蠕动,宛如活物。
吴仁安眼中精光一闪,复又敛去。
“退下吧,我要静养。若有要事,再来禀报。”
待董铁躬身退去,室内再度归于寂静。
吴仁安沉思良久。
右腿刺痛阵阵,却比不得心中阴影更甚。
二师兄身份已明,必是朝廷的人。
若朝廷已着手围剿无生教,大军压境只是时日问题。
“陈景和必在木殿筹谋大事,我须得趁这段时日,壮大自身实力,以应万变。”
他伸指沾了茶水。
在桌案上缓缓写下几个字,顷刻即干。
“千钧一发,早做准备。”
取出一方青玉印,指尖微拨转动。
印上所刻竟是两副印文,一面是“无生教香主”,一面却是“仁安”字样。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吴仁安拄杖站起,步履蹒跚地踱到书案前。
取出宣纸,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速遣铁牛率教众入城,只余赵无常守山,其余人等连夜赶路,限三日内须至城中听令。”
落笔,加盖“香主”印章。
又折为方寸大小,暗暗交付门外候着的执事火速送往万树山庄。
吴仁安取出桌底暗格中的舆图,摊开在桌面上。
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阳泽城的街巷、要塞、水道,以及各个势力的分布。
他的指尖在图上轻轻划过,心中盘算着各种可能。
“入城容易出城难啊…”
他喃喃自语。
“相公,用些清粥吧。”
月如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仁安抬头,只见月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款款走来。
她着一件淡青素袍,腰间束带微显隆起,怀中已有四月身孕。
她依旧是那般娴静脱俗。
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憔悴。
“你来几日了,也不告诉我。”
吴仁安叹了口气,将舆图匆忙收起。
“妾身前日便到了。”
月如将粥放在桌上,轻声道,“见你公务繁忙,不敢打扰。我一直住在偏院,今晨听下人说,你昨夜又未用膳,这才…”
她的目光落在吴仁安的伤腿上。
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伤势可好些了?”
“无妨,皮肉之伤罢了。”
吴仁安轻描淡写,却见月如目光坚定。
不由得失笑。
“好罢,确实还有些痛,但已无大碍。再过些时日,定能完全恢复。”
月如这才微微颔首,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碗沿。
却又是去端了一碗汤药来。
月如轻抚吴仁安额角,眼中尽是关切,“山庄无人,妾身独处也甚是寂寞。”
接过药碗,吴仁安苦笑。
“此药甚苦,闻着便知是上好的接骨续血之方,可想而知是花了大价钱的。”
月如在他身旁坐下,轻拢鬓发。
“夫君之伤,岂是寻常药石可医?这是妾身寻了城中余下那几家名医,合炼而成的。
那几位大夫一见妾身所说症状,皆道此伤乃是高手所致,内劲已损及筋骨。”
“那些不过庸医,我这伤不过寻常…我自能医。”
月如瞪了他一眼。
吴仁安哈哈笑着捧起药碗一口饮尽。
“你这些日子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我听说了,米价降了许多,百姓也不再那么恐惧…”
吴仁安默然,只是看着窗外的夜空。
“可这些,大师兄当真不会阻止吗?”
月如轻声问道。
“他自有打算。”
吴仁安抿了一口粥。
温热的粥滑过喉咙,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
“京城的消息,你可知晓?”
月如神色微变:“你是说…”
“朝廷大军将至。”
吴仁安声音低沉,“不出十日,大军便会兵临阳泽。”
月如脸色霎时苍白。
“相公,我们要不然早做打算…”
吴仁安摇头。
“走?往何处去?天下之大,哪有容身之地?况且…我已想明白了。”
“魔道之人,当踏着血路前行。既非纯善,亦非全恶。我欲建立一方净土,使百姓安居,方是真正的'魔'。这样的魔,才有存世之理。”
月如静静凝视着丈夫,眼中似有万千星辰。
“无论夫君选择何路,妾身愿随夫君同行。”
吴仁安握住妻子的手,指腹轻轻摩挲。
却未多言。
“教中兵多将广,粮草充足,城墙也已加固,短时间内无虞。况且,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月如忧心忡忡。
却也知道多言无益,只轻轻点头。
“你多保重身子…”
他挥挥手。
月如会意,轻声退下,
房门轻掩,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他知道城中教众多为陈景和心腹,不可轻信。
即便有令在手,他这个香主也未必能指挥得动。
子时,无生教夜里的打更人却是将手中梆子换成了锣。
府衙一角的小院内。
吴仁安独自一人,拄着一根刻有血煞纹路的青铜拐杖。
艰难地拖动伤腿,一步一顿,汗水顺着额角滚落。
“呼——”吴仁安喘着粗气。
咬紧牙关,强忍剧痛,继续挪动脚步。
伤腿如同被烈火灼烧,每一次发力都仿佛有无数针刺入骨髓。
“不成。”他低喃一声,眼中闪烁着不甘之色。
“内腑受损,经脉淤滞,若不尽快恢复,恐难应对接下来的局势。”
初升的月色下。
吴仁安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暗红如豆的丹丸。
这是他从萧远山尸体上搜出的“血煞丹”。
服之可短暂提升内力,但反噬极大。
“困顿之际,顾不得许多了。”
他一咬牙,将丹药吞下。
片刻之间,一股灼热之感自腹部升腾而起,迅速席卷全身。
吴仁安闷哼一声,面容扭曲,血丝自嘴角溢出。
他强忍痛楚,运转《血煞噬魂功》,引导药力入经入脉。
体内似有岩浆流淌,每一寸血肉都在燃烧。
吴仁安双手抓地。
指甲深深嵌入青石之中,留下十道血痕。
他强行调息,将药力引向右腿伤处。
“咔嚓——”一声脆响,伤腿处传来骨骼断裂重组的声音。
疼痛几欲将人撕裂。
吴仁安低吼一声。
双眼血红,以拐杖支撑,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试探性地迈出一步,伤腿虽仍疼痛,但已能承受重量。
随后,他开始练习《血散手》起手式,
这是从萧远山处得来的秘籍,招式凌厉狠辣。
倒是与他所修的《血煞噬魂功》颇为契合。
月上中天,吴仁安已练得浑身湿透,衣衫如水洗。
他停下动作,感受体内流转的气息,眉头微皱。
“我岂能为这伤腿所困?”
“得尽快将《血散手》融会贯通,再配合《噬魂铁衣》,或可一战。”
思及此,他又想起那神秘的二师兄。
心下不免一阵悸动。
那人身手之高,远超想象。
若再相遇,自己断无取胜之望。
更令他不安的是,二师兄对他的行径了如指掌,似乎一直暗中监视。
“若朝廷大军压境,二师兄定会再现……”
吴仁安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寒芒。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如何,我既已走上此路,绝不回头!”
他抬头望向月色,似在自问。
“这条路,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无人应答,唯有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哭声。
吴仁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脑海中闪过那名推车卖柴的青年,那个在秽袋堆中翻找食物的孩童。
“无生教之乱,非我所愿。若不能改变,便顺势而为,在乱世中开辟一方净土,让百姓有活路……”
他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握紧拐杖,指尖紫黑出攀上了些许红黑色内气。
夜深了,府衙内外陷入沉寂。
唯有吴仁安的身影在月下起伏,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血散手》。
如同与无形的敌人搏杀,又似与心魔对峙。
“我自不能被这伤腿所困,亦不能为这行行种种所困!”